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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稗官野史] 東晉山水詩人畫家謝靈運的漂浮人生

東晉山水詩人畫家謝靈運的漂浮人生

  謝靈運的一生都處於客人的地位﹐缺乏歸屬感﹐因此﹐他的內心總被深刻的憂鬱籠罩﹐並非表面上盡情歡樂的生活所能彌補。「人生如寄」。從某種意義上說﹐每個人降生到這個世界上﹐都是暫居在這裡的客人﹐沒有人可以永恆地佔有身邊的一切。而在某人的一生中﹐這種「作客」的感覺會表現得尤為強烈﹐比如我們今天的主人公經常被後世詩人暱稱為「謝客」的南朝山水詩人謝靈運。
  謝靈運﹐小字「客兒」﹐出身於在東晉權傾一時的謝氏家族﹐是東晉政治家謝安的侄重孫﹐才女謝道韞的侄孫﹐名臣謝玄唯一的嫡孫﹐大書法家王羲之的重外孫。謝靈運出生於東晉末年﹐十五歲就繼承了「康樂公」的爵位﹐進入南朝劉宋﹐改封「康樂侯」。貴族出身給予了謝靈運良好的教育、奢華的物質生活和顯赫的地位。謝靈運的盛年一直以恣意優遊、縱情山水的方式度過﹐並由此開創了中國的山水詩派﹐以中國山水詩人開山之祖的身份在中國詩史上佔據了一席之地。然而﹐在光鮮的外表之下﹐謝靈運卻終身承受著旁人難以體會的落寞。馬一浮先生曾說:「陶(淵明)詩樂而憂﹐謝(靈運)詩憂而樂。」雖是論詩﹐卻也是論人。
  謝靈運籍貫陳郡陽夏﹐今屬洛陽地區﹐出生於會稽郡始寧縣﹐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紹興。但他的「家鄉」陳郡一直被北朝控制﹐所以他終其一生也沒有回過陳郡﹐而且他的父親、爺爺恐怕也都沒有回去過。這種情況﹐在東晉有個專門稱呼﹐叫「僑姓」。東晉的僑姓都是王謝這樣的貴族﹐祖先本是北方名士﹐西晉滅亡後﹐才隨著王室遷居到了江南。到江南後﹐他們自矜清高﹐看不起江南的土著家族﹐要表現自己是北方的名門望族﹐並且以為還能「恢復中原」﹐打回老家﹐所以雖然在江南生活﹐但還是說北方的籍貫。這樣﹐王謝等家族的眾多人口﹐在東晉和南朝的數百年間﹐都做了江南的客人。
  謝靈運出生後不久﹐謝氏家族鼎盛時代的代言人謝安就去世了。謝玄一支只有謝靈運這一個嫡孫。謝靈運從小生得聰明可愛﹐謝玄很喜歡這個孫子。傳說﹐謝玄曾跟人說:「我這麼個天才﹐生了謝靈運他爸這麼個平常人﹐沒想到這個平常人﹐倒生了謝靈運這麼個人物。」
  可惜好景不長﹐謝靈運很小的時候﹐疼愛他的祖父和父親就相繼去世了﹐四歲的謝靈運成為了謝玄唯一的男性繼承人。謝家人怕這個難得的孩子養不活﹐就把他寄存到五斗米教的杜明師那裡撫養。謝靈運早早過起了作客他鄉的生活﹐小字「客兒」也是這麼來的。史書將這段經歷一筆帶過﹐但謝靈運童年的寂寞心情是可以想像的﹐這也影響到他成年後為文、為人的方式。
  這時候﹐王室與王謝家族的勢力已經衰微不堪﹐一些出身低微的軍閥紛紛造反﹐爭奪皇權。為安全起見﹐謝氏族人遷往建康﹐住在有名的烏衣巷。回到族人身邊﹐謝靈運已經十五歲了。住在烏衣巷的王謝子弟對傾頹的局勢感到無可奈何﹐只能整天聚在一起討論玄理﹐盡情遊樂﹐打發國破家亡之前的最後時光﹐時稱「烏衣之遊」。年少聰慧的謝靈運也參與其中﹐憑借自己的博聞強識、不凡見識贏得了族人們的青眼。
  這一年﹐謝靈運繼承了謝玄的爵位﹐成為康樂公。謝靈運二十一歲開始做官﹐二十八歲時成為了軍閥劉裕的下屬。東晉實行門閥制度﹐政權掌握在王謝家族手中。劉裕則出身寒微﹐起家於謝玄創建的北府兵﹐誇張一點說﹐不過是謝家門下的一名小卒﹐後來憑借軍功上位﹐最終權傾朝野﹐卻很難說有多少文化。這樣的人﹐按照王謝子弟的標準﹐是被瞧不起的。更何況謝靈運是王謝子弟中的佼佼者。然而時代的變遷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﹐心高氣傲的謝靈運最終不得不在劉裕手下討生活。
  此時的劉裕已經有了當皇帝的野心﹐當然不希望別人覺得他的團隊只是個沒有文化的草台班子。謝靈運的文才和聲望是劉裕十分需要的﹐劉裕大方地授予他一個清閒而體面的職位秘書丞﹐希望他能安心地做自己的御用文人。謝靈運對這種身份自然不會十分滿意。好在自幼作客的他﹐扮演起客人的角色來輕車熟路。他也會為劉裕寫歌功頌德的詩賦﹐但是這些詩賦往往典雅有餘﹐熱情不足﹐不失禮數卻透著疏遠。謝靈運還會在寫給劉裕的詩賦裡玩弄來自《莊子》、《周易》的高深典故﹐一位貴族在一介武夫面前大談這些﹐不能不說是一種傲慢。
  謝靈運曾經傲慢地說:「如果天下的文才有一石﹐那麼魏代的詩人曹植就佔了八斗﹐他自己占一斗﹐剩下的古往今來的所有人占一斗。」後人只記得沿用謝靈運的說法﹐稱讚曹植「才高八斗」﹐卻忘記了謝靈運說這話﹐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誇自己。。
  謝靈運三十四歲那年﹐舊貴族孔靖不願意跟劉裕合作﹐辭職回到會稽山陰的老家。劉裕挽留不住﹐便在重陽節那天在戲馬台擺酒為他餞行﹐讓謝靈運等貴族文人作陪。席間﹐貴族們紛紛寫起詩來﹐謝靈運也寫了一首:「季秋邊朔苦。旅雁違霜雪。淒淒陽卉腓。皎皎寒潭絜。良辰感聖心。雲旗興暮節。鳴葭戾朱宮。蘭卮獻時哲。餞宴光有孚。和樂隆所缺。在宥天下理。吹萬群方悅。歸客遂海隅。脫冠謝朝列。弭棹薄枉渚。指景待樂闋。河流有急瀾。浮驂無緩轍。豈伊川途念。宿心愧將別。彼美丘園道。喟焉傷薄劣。」
  詩的前八句是場面的鋪敘﹐寫深秋時節﹐皇帝(實際是指權臣劉裕)在戲馬台設宴。接下來抒情﹐謝靈運就開始大用典故了。
  「餞宴光有孚」是《周易·需卦》的典故﹐說時局將變未變的時候﹐君子做不了什麼﹐只能飲食宴樂﹐抓緊享受人生﹐這樣就可以取得別人的信任﹐應對變化。
  「和樂隆所缺」是用《詩經》裡的典故﹐《詩經》裡有《鹿鳴》一詩﹐講的是帝王宴請大臣﹐跟大臣像朋友一樣地相處﹐古人認為﹐如果不懂得《鹿鳴》一詩﹐君臣之間就會缺少和諧之樂。謝靈運說:「皇帝現在請我們吃飯﹐就是沒有失去這種和諧之樂。」。
  「在宥天下理」是用《莊子》裡的典故﹐莊子說﹐治理天下﹐只能「在宥天下」﹐不能「在治天下」﹐只能去寬容天下的人﹐不能去治理天下的人。因為天下的人是多種多樣的﹐有人想做官﹐有人想隱居﹐隱居的你就得放他走﹐不能強留﹐這樣反而能把天下治理好。
  「吹萬群方悅」﹐說的是天下的四面八方情況不同﹐所以風就得呈現出千千萬萬的形態﹐吹到什麼地方﹐就適應什麼地方的情況﹐這樣才能讓萬物高興地生長。就好像君主遇到什麼樣的臣民﹐就得採取合適的政策﹐才能讓臣民高興。謝靈運好像是在歌頌﹐但是他的歌頌是不熱情的﹐是有條件的﹐幾乎用一個典故﹐就跟劉裕討價還價一次。他要求劉裕請他吃飯﹐只讓他享受不讓他盡義務﹐把他當朋友對待。他還要求劉裕對他「在宥」﹐變著法兒地適應他的要求。而作為回報﹐他只承諾會平靜地度過改朝換代的階段﹐高高興興的﹐不鬧騰。如果劉裕能看懂這些典故﹐他一定會覺得這個下屬傲慢極了﹐猖狂極了。不過﹐估計武夫出身的劉裕是看不太懂的﹐他在文化上的自卑感甚至令他不太敢表達自己的看不懂﹐只能無條件地接受這些晦澀無比但看上去古雅莊重的歌頌。
  接下來﹐他轉向了對老友離去後情景的想像。在他的筆下﹐離去的老友看著日光的移動﹐等待送別音樂的終了﹐既不急著離去﹐也不留戀京城﹐只是自然地隨著舟楫與車馬的節奏﹐回到故園。
  兩年後﹐劉裕終於篡奪了皇位﹐建立了宋朝﹐史稱「劉宋」。做了皇帝的劉裕﹐在謝靈運這樣的貴族面前﹐感到既崇拜又自卑﹐一方面要依靠他們﹐一方面又害怕他們的權勢太大﹐要予以打擊﹔一方面承認他們的貴族身份﹐一方面又削低他們的爵位。謝靈運「康樂公」的爵位就在這時被變成了「康樂侯」。對謝靈運而言﹐「康樂公」這個爵位不僅意味著權勢﹐更是英年早逝的父祖留給他的寶貴紀念﹐是他與謝氏先祖的血肉聯繫﹐是他生命的一部分。因此﹐這次削爵給了謝靈運巨大的精神打擊﹐他敏感地意識到謝氏家族已不可能再現謝安、謝玄時代的輝煌。
  謝靈運把希望寄托到了劉裕的次子劉義真身上。年輕的劉義真嚮往文化﹐對謝靈運相對比較尊重。劉義真曾經放出風來﹐說如果自己做了皇帝﹐就用謝靈運做宰相。劉義真的親近﹐讓落寞中的謝靈運對謝氏家族的未來又燃起了一絲希望。可惜劉義真這個文學青年終於沒能當上皇帝﹐而是在父皇死後便被攆出京城﹐去了藩鎮。不久﹐三十八歲的謝靈運也離開京城﹐到永嘉去做太守。從京城發配到海邊的荒僻之地﹐從清要之職變成辛苦而卑微的地方官﹐其中的貶抑之意是明顯的。
  謝靈運初到永嘉﹐心情抑鬱﹐大病幾個月﹐病癒後﹐就開始寫詩﹐短短一年中寫了幾十首詩。謝靈運這時候不再有寫御用文學的壓力﹐想寫什麼就可以寫什麼﹐不寫自己人生中無可名狀的落寞﹐只寫大自然在他面前呈現的東西。謝靈運作為山水詩人的成就至此奠定。
  在此之後﹐謝靈運又遭受了人生的幾次打擊。他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廬陵王劉義真﹐年紀輕輕就在宮廷鬥爭中慘遭殺害。劉義真的弟弟、當時的皇帝劉義隆雖然短暫地啟用過謝靈運﹐但謝靈運在這樣的朝廷中無法自處﹐很快就辭職歸隱﹐回到老家經營祖上留下的莊園。
  在這段時間裡﹐謝靈運恣意地遊覽山水﹐以奇怪的言行宣洩心中的憤懣。謝靈運遊山的排場很大﹐帶著幾百個傭人﹐有開道的﹐有抬轎子的﹐有給他背著各種生活用品、筆墨紙硯的。有一次當地的地方官看謝靈運一行聲勢浩大﹐居然把他們當成來打劫的山賊。又有一次﹐謝靈運和幾個朋友聚飲﹐來了興致﹐居然脫光了衣服手舞足蹈。這樣的任性怪誕﹐頗有魏晉名士的遺風﹐除了真性情以外﹐不能不說是有向統治者示威的意思。
  這段時間也是謝靈運創作山水詩的高峰。謝靈運山水詩的特點﹐被人稱為「模山范水」、「酷不入情」。他很努力地把大自然的千姿百態逼真地描繪出來。但是如果你要想從詩裡找到什麼激烈的抒情﹐或者明顯的托物言志﹐幾乎是不可能的。其實﹐謝靈運怎麼會沒有真情實感需要表達呢?只不過﹐對於受到貴族教育而又一生客寓的謝靈運而言﹐有話直說並不是藝術﹐把感情深埋在冷峻的外表之下﹐才算是藝術。謝靈運寫風景﹐看不出太多「以我觀物」的成分﹐而更多的是「無我之境」﹐是冷靜客觀的描述。因為謝靈運天生是一位客人﹐大自然的客人﹐人間的客人﹐他是在用客人好奇的眼光記錄著一切﹐然後報以禮節性的讚賞。而當我們把謝靈運所有的山水詩合起來看﹐體味其冷漠而疏離的腔調﹐我們或許就可以讀懂這位客人的孤獨和落寞。
  無論是特殊的身份﹐還是狷介的性格﹐謝靈運都注定為劉宋朝廷所憎恨。終於﹐在一次激烈衝突後﹐謝靈運被劉宋統治者殺害﹐享年四十九歲。
  謝靈運是一位激進的佛教徒﹐他主張「頓悟」、「涅盤」﹐也就是立地成佛﹐不再輪迴轉世。大概是這輩子作客的生涯已經使他厭煩了﹐不想再有什麼下輩子了吧。與「頓悟」說對立的是「漸悟」說。所謂「漸悟」﹐就是一步一步地修行﹐人通過修行﹐先「升天」成神﹐再從神修煉成佛。謝靈運認為不用這麼慢﹐資質好的人是可以直接成佛的。當時有「漸悟」說的支持者與謝靈運辯論。結果兩人辯論急了﹐謝靈運說對方:「你『升天』肯定比靈運早﹐成佛肯定比靈運晚。」
  這麼一個一心想涅盤﹐不想轉世的謝靈運﹐在被殺之前﹐突然想有下輩子了。他在絕命詩中寫道:「唯願乘來生﹐怨親同心朕。」但願我們來世再相會﹐不管是親人還是仇人﹐到時候都要一樣﹐不要再有什麼無謂的紛爭了吧。對於這個一直沒有很好地接納他﹐讓他當了一輩子客人的塵世﹐謝靈運還是有執著和留戀的。他留戀這催生了他無數詩篇的恩怨情仇﹐也留戀那被他濃墨重彩歌詠過的秀美山水。
  謝靈運死後﹐也的確沒能徹底地告別塵世。他被作為文壇的絕對代表人物寫進《宋書》﹐單獨立傳﹐受到文人世世代代的懷念。他開創的山水詩派在後世綿延不絕﹐迎來了無數追隨者﹐成為文學史繞不開的話題。儘管他在史書上的地位還是那麼尷尬:不是政治家、軍事家﹐而只是一個詩人﹔不是主流的詩人﹐而只是一個山水詩人。史書不能把謝靈運剝離出去﹐卻也不能分給他太多的正面敘述。在青史之上﹐謝靈運仍然是一個疏遠了主流的客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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