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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在這份大漢帝國的有功人員檔案裡﹐有個叫董忠的﹐不是什麼大人物﹐卻參與了重大歷史事件。董忠是漢宣帝的隨行衛士﹐尤其是皇帝微服私訪時﹐他得做周邊的便衣保鏢。有個叫董永的後生﹐窮得連葬父都要賣身﹐然而﹐苦人兒﹐人不照顧﹐天卻要照顧﹐老天降下七個美眉﹐然後﹐這七個美眉刻意製造一次交通堵塞﹐撮合了他和七個美眉中最小的一個七仙女。七仙女的漂亮不用說﹐還是紡織界的高科技人才﹐十天能織一百匹布﹐幫董永償還了所有債務﹐正要進一步發展家業時﹐萬惡的娘家卻來索要閨女了﹐於是﹐悽慘收場。
　　這是我幼時看過的黃梅戲《天仙配》的大概情節﹐也沒放心上﹐因為我也不期盼自己哪天在路上碰到漂亮的美眉堵路﹐結果有天偶爾翻閱《漢書》和《搜神記》﹐居然又把這個故事翻出來﹐偶的神﹐這個董永其實不簡單……
　　董永故事的最早版本當然是在《搜神記》第一卷﹐故事名就叫「董永」。故事裡有交代﹐小董是漢朝人﹐籍貫山東千乘﹐也就是今天的青州。後來編來編去﹐不知怎麼就編到丹陽去了﹐《天仙配》裡頭說小董是丹陽人﹐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江蘇的丹陽﹐因為自古以來被稱為丹陽的地方有好幾個﹐不扯了﹐還是以第一手資料為準山東千乘。
　　從神話的記載來看﹐小董出身很苦﹐是個種地的﹐「肆力田畝」﹐某一年﹐老爸死了﹐死對於當時的窮人來說﹐也是件奢侈的事﹐葬不起。小董沒轍﹐只好賣身葬父﹐具體來說就是從老闆手裡預支喪葬費﹐然後白打工不領薪水﹐以作償還。老闆是個好人﹐給了小董一萬錢的喪葬費﹐然後說:「不用還了﹐你走吧。」小董守孝三年﹐對孝道有了交代﹐然後就遵守諾言﹐出來還債。
　　見證奇跡的時刻到了。在回家的路上﹐一個美眉堵住了他﹐注意﹐是一個﹐不是七個﹐《搜神記》說﹕「道逢一婦人。」我猜想﹐可能是後來編故事的人覺得一個美眉的能力有限﹐堵不住一個男人﹐所以筆桿一歪﹐塑造出七個人﹐這樣才堵得嚴實。其實啊﹐只要美眉長得漂亮﹐一個人就可以堵住一路的人﹐哪裡用得著七個堵一個﹐這個編劇真是缺乏常識。
　　董永問﹕「姑娘﹐你堵我幹嗎？」美眉說﹕「我要嫁給你。」小董也沒怎麼拒絕﹐就答應了﹐換上誰﹐誰都不想拒絕﹐只要是個正常的爺們。小兩口找到借錢給董永的主人﹐主動要求還債﹐主人說不用還﹐董永實在﹐一定要還。債主無奈﹐想要恐嚇他們﹐恐嚇的目的是讓他們別老是想著還債﹐於是就說﹕「那好﹐給我織一百匹細絹吧。」沒想到欠債人一口氣答應了﹐董太捋起袖子就幹活﹐見證奇跡的時刻又到了﹐沒想到她是紡織界高科技人才﹐效率奇高﹐十個工作日﹐百匹細絹織好了。
　　仙女們似乎是高科技工作人員﹐同樣是《搜神記》裡的故事﹐說是一個養蠶的男子感動了天上的神女下來合作﹐經過品種改良﹐結果培育出來的蠶繭有罈子那麼大﹐哎﹐那得多大的蠶才能結這麼大的繭啊。聽起來就像外星生物入侵。債還了﹐人也要走了﹐美眉臨走前交代了自己的身份﹕「我﹐天之織女也。緣君至孝﹐天帝令我助君償債耳。」原來是天庭的紡織女工﹐受天庭總經理的派遣﹐下凡來幫助孝子董永還債。不能讓好人背債﹐這是傳統社會的經濟學、公益學原則吧。然後﹐董太凌空而去。
　　看到這裡﹐我不免要糾結一下﹐原來﹐跟董永過日子的﹐是織女﹐不是七仙女中的老七﹐跟牛郎半點關係都沒有。我們經常痛恨戲說﹐其實﹐我們今天所認為正統規矩的東西﹐很有可能經過了上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改編、潤色乃至篡改﹐流傳到我們這個時代﹐已經是完全徹底的戲說了。話又說回來﹐不管織女還是七仙女﹐都是高級紡織女技術工。
　　以上的故事雖然是神話﹐但有兩個關鍵詞很重要﹕漢朝﹐千乘。這個董永是個有爹有娘有歷史背景的孩子﹐不完全是民間傳說裡蹦出來的﹐不信？好﹐查查歷史資料﹐我從一條網文得到一個這樣的線索﹕董永的祖先曾經在西漢王朝立功。具體是什麼功勞﹐牽扯到什麼歷史事件﹐網文沒有交代﹐我根據網文線索﹐查到《漢書》的第十七卷﹐這裡有一份表格﹐是漢朝有功人員的檔案﹐我們就從這份檔案裡查找董永家世的蛛絲馬跡。
　　在這份大漢帝國的有功人員檔案裡﹐有個叫董忠的﹐不是什麼大人物﹐卻參與了重大歷史事件。董忠是漢宣帝的隨行衛士﹐尤其是皇帝微服私訪時﹐他得做周邊的便衣保鏢。公元前66年﹐有長安市民張章告發霍光的兒子霍禹謀反﹐市民不可能直接告訴皇帝﹐於是告訴隨行衛士董忠﹐董忠級別低﹐於是告訴朝廷大臣楊惲﹐楊惲是誰？是歷史學家文學家司馬遷的親外孫。
　　董忠掌握的這條信息可值錢了﹕七月﹐霍禹被平定﹐八月﹐董忠翻身被封侯﹐名為「高昌壯侯」。給的賞賜很豐厚﹕1179戶﹐就是用1179戶的租稅養著他。後來﹐可能是漢宣帝后悔獎金給多了﹐於是找個借口﹐扣回來一部分﹐這一部分是多少呢？1100戶！坑爹啊。
　　董忠幹了19年﹐沒了﹔接著是第二代董宏﹐董宏的爵位免了又恢復﹐折騰四十多年﹐沒了﹔第三代董武﹐沒了﹐不是人沒了﹐是爵位沒了﹐是什麼時候沒的呢？是公元前2年﹐估計是王莽弄沒的﹐借口是說他老子董宏愛拍馬屁﹐這老子表現不好﹐礙著兒子什麼事了？總之﹐人還在﹐爵位卻沒了﹐意味著什麼？意味著窮了。
　　接下來是東漢﹐公元26年﹐光武帝劉秀來了﹐董家又有了﹐政府要尋找過去的有功人員﹐恢復他們的榮譽和家業﹐找來找去﹐找到董家的一個後人﹐董武的兒子﹐又恢復他的爵位。這是公元26年5月的事情。董武的兒子是誰？就是董永。從這個有功人員的家世表來看﹐董永是董忠的第四代﹐是玄孫。
　　那麼這個歷史上的董永和傳說中的董永﹐有什麼關係啊？《搜神記》中的董永和《漢書》中的董永﹐有兩個交集點﹕漢朝﹐千乘。都是漢朝時候山東千乘人。董永的老子董武被剝奪了爵位﹐變成窮人﹐靠種地為生﹐結果死無葬身之地﹐靠著兒子賣身葬父﹐這是有可能的。秦漢時期的貴族因為時代變遷﹐混得有雲泥之別的﹐又何止董家。例如秦朝的貴族邵(召)平﹐原來是東陵侯﹐吃香的喝辣的﹐後來秦朝沒了﹐邵平的爵位也沒了﹐混到民間去種瓜賣瓜﹐成了靠勞動養活自己的人。
　　董家的半路落魄﹐正好給了董永做孝子的空間。所以說﹐碰上仙女的董永就是這個貴族家世的董永﹐人們將這個美好的故事加到這個真實的人物身上﹐也不是空穴來風吧。
　　還有一個重要的證人﹐就是才高八斗的曹植。曹植有首詩名為《靈芝篇》﹐歌頌了董永的先進事跡﹐說董永遭遇家貧﹐老爸老媽手裡沒啥財產﹐但是董永寧願打工做傭人﹐也要爹娘生活幸福﹐讓老人家能吃上甘甜肥美的食物。結果因為超前消費而欠債﹐債權人天天上門討賬﹐幸虧孝心感動老天﹐降下仙女來織布幫他還債﹐曹植的原詩如下﹕「董永遭家貧﹐父老無財遺。舉假以供養﹐傭作致甘肥。責家填門至﹐不知何用歸。天靈感至德﹐神女為秉機。」
　　曹植版本的董永﹐不是賣身葬父﹐而是欠債養雙老﹐這是三國時候的事﹐又過了幾百年﹐到東晉﹐到干寶的《搜神記》﹐變成賣身葬父了。生前欠債養老﹐等老人家過世﹐就賣身葬父﹐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吧。再過幾百年﹐老婆從織女變成七仙女裡的老七﹐也不要氣憤於這種戲說﹐反正娶的是仙女﹐就知足吧﹐還分什麼織女和仙女。
　　神話中的董永是幸運的﹐有仙女相助﹔歷史上的董永也是幸運的﹐有東漢光武帝相助。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﹐判斷人生幸運與否的標準之一就是是否有貴人相助。追究史上的董永有沒有遇到仙女﹐沒有意義﹐硬要史上的人物和傳說中的人物對號入座﹐現實意義也不大﹐真實的董永只是歷史大門稍稍敞開的一道縫隙﹐卻給了民間傳說和神話一個巨大的發展空間﹐這就是文化的奇妙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