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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稗官野史] 揭秘賈寶玉當真不喜歡讀書嗎?

揭秘賈寶玉當真不喜歡讀書嗎?

  曹雪芹寫寶黛﹐總是慣用反筆﹐明貶實褒﹐尤其對寶玉更是如此﹐甚至在寶玉第一次出場前有兩首《西江月》針貶之﹐說他﹕「天下無能第一﹐古今不肖無雙。寄言紈褲與膏粱﹕莫效此兒形狀!」﹐完全就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反面典型。而這使得讀者也因此得出了一個錯誤結論﹐覺得寶玉不愛讀書﹐滿腹草莽﹐正如小廝興兒說﹕「他長了這麼大﹐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。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﹐誰不是寒窗十載﹐偏他不喜讀書。」然而當真這樣想﹐我們豈不同興兒一般見識﹐錯會寶玉了?
  那麼寶玉當真不喜歡讀書嗎?他的學問又到底怎麼樣呢?我們且從頭細看。第三回寶玉初見黛玉時﹐第一個問題便是﹕「妹妹可曾讀書?」然後才問名字﹐又引經據典地舉出什麼《古今人物通考》來﹐給黛玉取字「顰顰」﹔後來見了秦鐘﹐感其人物俊美﹐也是先問他讀什麼書﹐而後才二人你言我語﹐十來句後﹐越覺親密起來。
  只從這兩點﹐已經足可見出寶玉並不是不讀書﹐而只是在意別人讀的什麼書﹐尋找合乎自己頻道的知己而已。正所謂以文會友﹐道不同不相為謀。
  香菱為學詩而耽精竭慮﹐如癡如魔﹐寶玉感歎﹕「這正是地靈人傑﹐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。我們成日歎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﹐誰知到底有今日。可見天地至公。」在他的標準裡﹐香菱是個品貌兼優的好女子﹐但如果不讀書﹐就虛賦情性了﹐就可惜了﹐就俗了﹔如今到底開竅﹐要學詩了﹐就是地靈人傑﹐天地至公了。可見他有多麼在乎一個女子的學問。
  因了他這話﹐寶釵笑道﹕「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﹐學什麼有個不成的。」寶玉便不高興﹐沒有接茬。因為寶釵說的跟他說的是兩回事。寶釵的學問﹐指的是仕途經濟﹐是理性的學問﹔而寶玉的苦心﹐則說的是詩詞歌賦﹐是靈性的學問。也正是因為這一點﹐寶玉視黛玉為知己﹐對寶釵則始終敬有加﹐愛不足。
  後來湘雲也曾勸他﹕「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﹐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﹐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﹐也好將來應酬世務﹐日後也有個朋友。」
  寶玉聽了立刻道﹕「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。」還說﹕「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?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﹐我早和他生分了。」
  可見寶釵、湘雲所說的仕途經濟的學問在他眼中﹐都是些混帳話。正如後文襲人說的﹕「凡讀書上進的人﹐寶玉就起個名字叫作『祿蠹』﹔又說只除『明明德』外無書﹐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聖人之書﹐便另出己意﹐混編纂出來的。」
  這些話﹐進一步印證了寶玉不是不讀書﹐而是對於「讀書」另有一套自己的選擇標準和評判道理。
  書中正面描寫寶玉認真上學的﹐只有第九回《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》。清早起來﹐寶玉來給賈政請安說要上學去﹐遭到父親一陣搶白。但賈政終究是在乎兒子的學業的﹐因此又特地叫了跟寶玉的李貴進來細問﹕「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﹐他到底念了些什麼書!」聽李貴說是﹕「哥兒已經念到第三本《詩經》」了﹐便又發話說﹕「那怕再念三十本《詩經》﹐也都是掩耳偷鈴﹐哄人而已。你去請學裡太爺的安﹐就說我說了﹕什麼《詩經》古文﹐一概不用虛應故事﹐只是先把《四書》一氣講明背熟﹐是最要緊的。」
  可見﹐在賈政這樣的「正經人」眼中﹐《四書》才是真學問﹐《詩經》古文則都是哄人的虛應故事。因為古時考科學﹐《四書》是必考科目﹐更是八股依據。然而寶玉偏偏在詩詞上還有些悟性﹐對於八股文章卻是深惡痛絕﹐所以才不合賈政的意罷了。也是在這回中寫道﹕「一日賈代儒因有事回家﹐留下一句七言對聯﹐命學生對了﹐明日再交作業。可見對對子也是學堂裡的正經功課。」
  而寶玉在這方面顯然是強項﹐深得塾掌稱讚的﹐這從《大觀園試才題對額》一回中可以得到充分表現﹐他吟詩作對的急才相當驚人﹐非但出口成章﹐亦且文采斐然﹐像「繞堤柳借三篙翠﹐隔岸花分一脈香」﹐像「寶鼎茶閒煙尚綠﹐幽窗棋罷指猶涼」﹐像「吟成豆蔻才猶艷﹐睡足荼蘼夢亦香」等﹐真是餘香滿口﹐紙上生花﹐連飽學之士們也甘拜下風。雖然不免有恭維附和之嫌﹐但是賈政課子甚嚴﹐也忍不住點頭微笑﹐可見十分滿意。
  遊至蘅蕪苑﹐許多異草珍卉﹐眾人皆不認識﹐惟有寶玉指點說明這是薜荔籐蘿﹐那是青芷紫芸﹐引經據典﹐如數家珍﹐不負了寶釵曾說他「旁學雜收」﹐也不負了由他來為大觀園題額。後來大觀園竣工﹐賈政就命人懸了那些對聯出來﹐雖然書中解說此舉是為了投元妃之好﹐使其知寶玉之長進﹔但同時也可以看出這些對聯相當拿得出手﹐足以為園林增輝﹐不然也不會刻出來現醜了。
  接著元春命眾人各題一匾一詩﹐惟命寶玉獨作四首。黛玉悄悄幫他做了一首讓他打小抄﹐元春看後﹐喜之不盡﹐稱讚說﹕「果然進益了!」又特別指出黛玉替作的那首「杏簾在望」為前三首之冠﹐並因此命名「稻香村」。元春可是不用跟寶玉說客氣話的﹐所以這裡是真心稱讚寶玉的長進﹐但同時也看出﹐黛玉的詩才還是要比寶玉高出一大截子的﹐代作之詩一眼就能分出高下來。
  後來賈寶玉搬入大觀園﹐曾作四時即事詩﹐在王孫公子間廣為傳誦﹐一時上門倩詩求畫者眾多。而此時﹐寶玉不過才十二三歲﹐已然能此﹐倘非生於豪門﹐縱在貧門薄宦之間﹐亦堪稱少年仲永了。書中雖以反語諷他「鎮日家作這些外務」﹐我等讀者卻不可誤解了去﹐真當作寶玉無才。
  至於後文海棠社、菊花社、柳絮社多次較量﹐寶玉始終落第﹐則多半是因為李紈給眾人面子﹐拿寶玉開涮罷了﹐不能當真。
  第九回之後﹐書中很少再提寶玉上學的事﹐倒是專門寫到寶玉收拾了外書房讀夜書﹐但是因為沒有秦鍾做伴﹐多少有些掃興﹐所以也沒詳寫到底讀的怎麼樣﹐又讀些什麼書。倒是第七十三回中﹐有一段關於寶玉功課的大盤點﹐書中說﹐趙姨娘的丫鬟小鵲來報信說趙姨娘在賈政面前吹了耳旁風﹐要他仔細明天問話。寶玉聽了﹐頓時發起愁來﹐只好臨時抱佛腳﹐理熟了功課﹐以備查考。
  如今打算打算﹐肚子內現可背誦的﹐不過只有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、《二論》是帶注背得出的。至上本《孟子》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﹐若憑空提一句﹐斷不能接背的﹐至《下孟》﹐就有一大半忘了。算起五經來﹐因近來作詩﹐常把《詩經》讀些﹐雖不甚精闡﹐還可塞責。別的雖不記得﹐素日賈政也幸未吩咐過讀的﹐縱不知﹐也還不妨。至於古文﹐這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﹐連《左傳》、《國策》、《公羊》、《谷粱》漢唐等文﹐不過幾十篇﹐這幾年竟未曾溫得半篇片語﹐雖閒時也曾遍閱﹐不過一時之興﹐隨看隨忘﹐未下苦工夫﹐如何記得。這是斷難塞責的。更有時文八股一道﹐因平素深惡此道﹐原非聖賢之制撰﹐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﹐不過作後人餌名釣祿之階。雖賈政當日起身時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﹐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﹐或承起之中﹐有作的或精緻﹐或流蕩﹐或遊戲﹐或悲感﹐稍能動性者﹐偶一讀之﹐不過供一時之興趣﹐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。如今若溫習這個﹐又恐明日盤詰那個﹐若溫習那個﹐又恐盤駁這個。況一夜之功﹐亦不能全然溫習﹐因此越添了焦燥。
  從這段話裡看出﹐寶玉可並不是整天只讀茗煙孝敬的那些「飛燕、合德、武則天、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」﹐正經書看得也還真不少﹐不但四書五經乃至史書古文都是讀過了的﹐連八股文也讀了﹐只是因為他讀書是為了興趣而不是為功名﹐所以各書讀得有深有淺罷了。像《莊子》、《離騷》等那是隨手拈來﹐但是八股文章就沒什麼大研究了。
  不過﹐賈政後來似乎也不強求了。第七十五回﹐仲秋節眾人賞月﹐賈政命寶玉等作詩﹐賈母忙欲阻止﹐賈政卻說﹕「他能的。」對兒子的本事很了解也很放心。可惜這段詩沒有錄出來﹐脂硯齋說「缺中秋詩﹐俟雪芹」﹐是說想等雪芹詩寫好了再補出來﹐也因此使我懷疑這一回文字不盡然是原稿﹐而是脂硯等人在草稿基礎上補綴而出﹐所以賈敬之語有極不妥當之處。但這是題外話﹐此文且不論及。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下面一段文字。
  近日賈政年邁﹐名利大灰﹐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﹐因在子侄輩中﹐少不得規以正路。近見寶玉雖不讀書﹐竟頗能解此﹐細評起來﹐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。就思及祖宗們﹐各各亦皆如此﹐雖有深精舉業的﹐也不曾發跡過一個﹐看來此亦賈門之數。況母親溺愛﹐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。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。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﹐怎得亦同寶玉才好﹐所以每欲作詩﹐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。
  看來﹐到了《紅樓夢》第七十五回﹐賈政已經不指望兒子走仕途經濟之路了﹐於是開始正視起作詩的本領來﹐而不以舉業相逼了。程高本後來把這段話刪了﹐因為與其續寫的寶玉中舉相矛盾。之後不久賈政又有一次找寶玉、賈環、賈蘭來當眾寫《姽嫿詞》﹐寶玉的表現更是令人歎為觀止。一篇長歌行寫完﹐眾人一邊念一邊贊﹐念完了都大讚不止﹐又都從頭看了一遍。
  賈政笑道﹕「雖然說了幾句﹐到底不大懇切。」﹐既然是「笑道」﹐可見已經很滿意﹐自覺在眾人面前有了光採了﹐於是對三個學生說﹕「去罷。」
  對於賈政來說﹐沒有罵﹐就是誇﹐能笑一下﹐那已經是無上之譽。到這時﹐父子倆已經取得了相當程度的理解與共識﹐天倫之情令人動容。同時可見﹐寶玉不僅才情過人﹐而且旁學雜收﹐學問淵博﹐如果讀者僅從他潦倒不通世務﹐愚頑怕讀文章﹐就以為他不讀書沒學問﹐腹內原來草莽﹐可就真是混帳話了。那只能說明﹐你不是寶玉的知己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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