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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勵志人生] 雷盟爸的船

雷盟爸的船

牆上的老鐘擺噹噹地敲了幾下,雷盟爸搖搖晃晃走出房門,日夜昏睡的他分不清是黑夜還白天,踉蹌的小碎步晃啊晃地眼看就快跌倒。他扶著牆,整個人縮進椅子裡,雙眼無神直視前方,深陷的眼眸像是被連根拔起的老榕樹,正一點一滴耗盡體內的水分。

這幾年,雷盟爸日漸退化的失智症曾讓他迷失在台北街頭,對親人的記憶有時只剩下身邊的兒女。喜怒無常的性格像陰晴圓缺的月亮,初一、十五不一樣。

除了失智症來敲門,其他的病痛也上了身,逐漸枯萎的身軀就像停泊在家鄉岸上的那艘船,禁不住海風的吹蝕、炙陽的照射,終於在一次颱風後,這艘船漸漸解體,化作海上的漂流木,等待海平面上夕陽西沉。

在雷盟弟眼裡,父親就像一艘船,在茫茫人海的台北街頭討生活,只是身上早已聞不到海水的氣味。儘管時空錯置、人事已非,但在雷盟爸心裡,家鄉永遠有一片海在那裡,那艘船正默默等待主人的歸來…

雷盟爸的喜悅飄浮在六月湛藍的澳口。這天上午,橋仔村的男丁、港口班的阿兵哥都到齊了。雷盟爸熱情遞著菸,逢人就點上,在這個大好日子,特別請了《玄天上帝》為船眼開了光、祈了福。正如討海人一心想要擁有自己的船,雷盟爸的這艘船是和村中的加華叔、發財叔合夥建造,因為單靠討海的收入,一人獨資是負擔不起的。大夥兒將船身橫捆上六根大竹柱,然後眾人各就各位,算好時辰和潮水,準備舉行下海儀式。雷盟爸爬上船身,手裡撐面紅布旗帶領眾人吶喊:一、二、三!一、二、三!大家齊心協力推抬著,船身徐徐前行,船首的一對眼睛就像它的靈魂,正準備接受海水的洗禮、眾人的祝福。

在船與大海相會的那一刻,雷盟爸有了新身份「老舵」。他霹靂啪啦在船上放了串長鞭砲,要向老天討喜利。這艘船有著噠噠作響的馬達,載著希望日日奔馳在海上,期待海面下熱鬧滾滾的滿網魚蝦。橋仔村澳口前的這片海域,是貧瘠土地之外的一片良田,澳口外二十幾艘船隻日日進進出出,流轉不息。捕蝦皮、圍捕黃魚、鯧魚…一年四季都有豐美漁獲。曾經,雷盟爸圍捕過滿網的黃魚,魚群在海面下拼命地往網裡鑽,滿網的黃魚溢了出來,滿滿一整片浮在海面上,那躍動的景象彷彿可以在上面行走。漁人在海上聆聽黃魚的歌聲*,這可是所有討海人的夢哪。

烈日下、寒風中、大浪裡,討海人用身軀與大海相搏,跟老天討飯吃。無奈老天不賞臉,橋仔村的海域如潮汐的漲退般,漁人的宿命在期待與失望之間擺盪。黃魚、鯧魚、蝦皮…曾幾何時榮景不再。雷盟爸四季都下海卻依舊糊不了口。當村裡的人為了生計陸續離開家鄉到台灣,雷盟爸只能黯然地放下漁網,追隨大家的腳步收拾行李,跟著親戚先行到台北落腳。那艘停泊在澳口外的船自此被拖上了岸,日復一日被海沙掩埋、被狂風吞噬,像一個落寞的老人,沙灘上拖著孤獨的長影,日日夜夜低吟悲傷之歌。

海洋是討海人真正的家園,漁人離開船就如同船上了岸,再也無法在海上馳騁逐夢。雷盟爸到了台北後,自己變成了討生活的一艘船,推著麵攤,在熱烘烘的瓦斯爐前,陽春麵、炸醬麵、餛飩湯…流著汗珠,一碗碗地賣。後來,越來越多的馬祖人來到寶島台灣,帶著與大海搏鬥的韌性,勤奮、務實、一步一腳印,因為在他們眼中,只要努力工作就能得到溫飽,這是老天爺最公平的一種交易。

對居住在小島的居民而言,台灣的富足安定,有如一塊磁鐵,強而有力地吸引著他們,彷彿來到台灣才有新生的希望。在手足至親先後到了台灣,雷盟弟的依哺最後帶著孩子們,挑著一籮筐的家當和祖先的牌位,在午沙港登上冒著濃濃黑煙的軍艦。臨行前,依哺裝了一罐家鄉的沙,她內心隱約知道,這一別,就要在台灣生根了。

來到台灣後,先找到同鄉幫助的地方落腳,穿著家鄉帶來的衣服,說著熟悉的家鄉話,還沒回神就捲起袖子投入職場。由於別無選擇,只能在環境不良的化工廠、紡織廠、工地、小吃攤…日夜拼搏以求溫飽。或者家庭即工廠,用手工一點一滴累積未來的幸福。似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熱性情,無論工作或生活,馬祖人對同鄉的照應總是不遺餘力,像馬祖山野間成群蔓生的牽牛花,一朵接著一朵依附著藤蔓向上開、向上開…滿山遍野的花幕,綻放在城市的角落。

正如馬祖人骨子裡堅毅的性格,移居來台後,許多人拼了命也要把自己的日子擦亮,日夜都在忙,先從小本錢的小吃麵攤著手,帶有馬祖獨特風味的獨門配料,輕易擄獲台灣饕客的心。而小吃攤的生意幾乎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家總動員,老大煮麵、老二切小菜、老三跑堂、老四洗碗筷,全都在母親的指揮下按部就班,那種一心一意想讓生活變得更晶亮的執著,在台北、桃園的許多角落,正一步步穩紮穩打地建構出自己的新生活。

年輕時那一段漫長勞苦的歲月,也是現在最值得驕傲的生活。當經濟條件逐漸改善後,便想要抓住一些踏實的東西,買房子就成了實現夢想的第一步。看著孩子們一一成家立業,老父老母們終於可以卸下肩上重擔。但身體才剛得到喘息,無奈年輕時的磨難使生命的消耗似乎比一般人來得快。父母親還來不及享福,卻在辛勞中走完一生。

雷盟弟記得,爸爸和姨丈在大過年間,一人推著一個麵攤,一路從台北東區推到西區的紅樓戲院,只為在新年假期多?幾個錢。有時,他會想起家鄉的那艘船,先行到台灣的雷盟爸也曾回去看過,他遠遠望著它喃喃自語,曾經以海為田、以天為頂的日子,似乎再也回不來了。

牆上的老鐘擺噹噹地敲,雷盟爸在半夢半醒間,總是嚷著要到基隆搭船,這可能是他失智後最深層的生命記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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