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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稗官野史] 辨析努爾哈赤死因

辨析努爾哈赤死因

  努爾哈赤的死因﹐究竟死於病﹐還是死於炮傷﹖是清史研究的一個重要問題﹐一向有兩種說法。自孟森首論其死於病﹐迄今已為多數學者所贊同﹐但仍有不同的聲音﹐堅持炮傷致死的說法。本文重新梳理史料﹐力圖再現當年寧遠之戰的全過程﹐以證努爾哈赤是否有受傷的可能性。文章詳引戰時與戰後袁崇煥等當事人的奏報﹐與之相互印證﹐還引明代私家著述﹐皆無其受傷的說法﹐包括努爾哈赤得病至死﹐皆與後金方消息吻合﹐尤其辨析朝鮮韓瑗所記之真偽﹐受傷說不能成立。
  努爾哈赤的死因﹐本來不是一個爭議的問題。清亡後﹐已有孟森首次論證﹐明指死於病。但自改革開放以來﹐40年間﹐不斷有學者提出另一種說法﹕「死於炮傷所致﹔或者病與傷兼而有之。」既然爭議不斷﹐又涉及當時明清雙方諸多史事﹐不得不再作辨析﹐揭示歷史真相﹐求其正確結論。
  一、關於死因的種種說法。
  載記努爾哈赤一生的史事﹐清方典籍﹐最權威的史書﹐當推《清太祖武皇帝實錄》﹐後又修訂成《清太祖實錄》﹐還有《滿洲實錄》《滿文老檔》等﹐都是研究努爾哈赤的必讀之書。其中﹐記述努爾哈赤之死﹐既簡單又明確﹐如《滿文老檔》記﹕天命十一年(1626)七月二十三日﹐努爾哈赤因病前往清河湯泉洗浴(今遼寧省清河縣)﹐至八月初一日﹐命二貝勒阿敏殺牛燒紙﹐向神祈禱消災。這表明努爾哈赤的病已經惡化﹐溫泉洗毒不見效﹐只好求神靈來保佑。延至八月七日﹐努爾哈赤的病情繼續惡化﹐已危在旦夕!在他神志還清醒時﹐決定回瀋陽﹐因為他不想在外地「歸天」﹐一定要回到瀋陽寢宮。大妃(皇后)奉命趕來迎接﹐船行至渾河﹐與大妃相遇﹐繼續趕路。八月十一日未時(13時至15時)﹐船行抵距瀋陽40里的瑗雞堡時﹐努爾哈赤病逝。
  上列文字記述﹐與《滿洲實錄》卷八所載一致﹐略無差異。再核對《滿文老檔》等典籍﹐關於其死事經過﹐完全相同﹐這是清朝近300年中一貫的說法。從其文字記述﹐毫無受傷的蛛絲馬跡﹐就是說﹐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努爾哈赤有受過傷的痕跡﹐連點暗示也查找不出來。如果說﹐清朝官方有意隱瞞努爾哈赤受炮傷的真相﹐那麼﹐看看當時敵對一方即明朝官方是如何記述的。
  袁崇煥作為與努爾哈赤對陣的明朝指揮官﹐應是努爾哈赤是否受傷第一位見證人。他在給朝廷奏報寧遠大捷的奏疏中﹐不管幾次奏疏﹐從沒有提及努爾哈赤受傷的事﹐這在《明熹宗實錄》有關寧遠戰後的全部記錄中﹐以及他的《袁督師遺集》都找不到有關努爾哈赤受傷的任何文字記述!直到努爾哈赤去世時﹐袁崇煥奏報﹕「努爾哈赤已病死。」上引清官方文獻只記他得病而死﹐至於得什麼病﹖卻諱莫如深﹐不透露一個字﹐但袁宗煥卻說出他的病症。據他得到的情報稱﹕「皆雲奴酋恥寧遠之敗﹐遂蓄慍患疽﹐死於八月初十日。」與清官方記其死亡時間八月十一日﹐僅誤差一天﹐亦證明袁崇煥得到的消息準確。
  袁崇煥說努爾哈赤「患疽」﹐稍後﹐御史汪若極進一步確認﹐在寧遠城下﹐「奴焰大挫﹐一旦疽發而伏天誅」。那麼﹐疽或稱「癰疽」﹐到底是一種什麼病﹖這裡﹐引證一份史料﹐一看就懂。這是毛文龍從東江發來的「疏報」﹐即給熹宗的奏疏﹐內中特別報告他獲知努爾哈赤得病與病死的準確情報。他說﹕他有一個「捨丁門下人」﹐叫耿仲明﹐此人「膽最大﹐其心極細﹐臣向托其坐定瀋陽﹐暗通消息」。用今天的話說﹐耿仲明是做「特工」的﹐被秘密派到後金的都城瀋陽﹐專事打探後金內部的信息。果然﹐他終於獲得努爾哈赤得病的重要情報﹕「至今年(天啟六年)八月初二日﹐(仲明)急歸報臣﹕『老奴(指努爾哈赤)背生惡瘡﹐請臣急發精兵一萬﹐竟可取奴。』」他有難處﹐自然沒有發兵攻擊﹐即於八月初四日﹐又派出千總石景選、毛永科率兵150人﹐「前往細探」﹐得到更為詳盡的情報﹕「老奴背果患瘡﹐帶兵下營狗兒嶺湯泉洗瘡。」接著﹐又派千總毛士德「直入瀋陽探聽奴情」﹐獲得更為重要的情報﹕至十一日﹐努爾哈赤「急急要歸瀋陽﹐上船行至遼陽西古城堡河邊﹐本日午時命絕。此毛士德瀋陽探歸確報也」。這一信息﹐與《清太祖武皇帝實錄》所載完全吻合。
  東江﹐是明在今朝鮮西海灣的椴島設置的一個軍營據點﹐為廣寧巡撫王化貞的部屬毛文龍所建。在此建軍事據點﹐處後金大後方﹐借助李氏朝鮮的支持﹐以牽制後金不得西進攻明。東江又稱皮島。毛文龍主持東江軍事﹐不斷派出間諜﹐潛入後金瀋陽等多個重要城鎮﹐以獲取其軍政情報﹐故獲得情報更快﹐也更準確。上列派出的耿仲明﹐與同為毛文龍部屬的孔有德、尚可喜﹐在毛文龍死後相繼降歸皇太極﹐成為他最得力的漢將。
  從毛文龍的這份奏疏中﹐我們確知努爾哈赤得的病是「背生惡瘡」﹐即指後背部生一個「惡瘡」﹐又稱「毒瘡」﹐其毒性大﹐當毒擴及全身﹐必危及生命而不可救。當時﹐尚無良藥可醫﹐寄希望於天然溫泉水洗滌其毒。努爾哈赤用此療法治病﹐又印證其「患疽」確定無疑!
  以中醫觀之﹐所謂「惡瘡」致病之由﹐多因心火過盛﹐以至毒火攻心而引發。努爾哈赤何以至此﹖他攻戰40餘年﹐第一次敗於一個「南蠻」之手﹐回歸瀋陽後﹐百思不得一解﹐情志不舒﹐加之年事已高﹐終於釀成不治之症。從文字記載中﹐努爾哈赤得「惡瘡」﹐用溫泉水來洗毒﹐是符合當時治療方法的。兩者互為印證﹐清人記載努爾哈赤得病洗溫泉﹐當無疑問。
  在明人記載中﹐也有個別人稱﹕「努爾哈赤被炮擊傷。」這是明東江總兵毛文龍在給熹宗的奏疏中說﹕「他聽到回鄉張有庫等口稱﹕『新年老汗(努爾哈赤)於二十四日在寧遠等處攻城﹐不料著傷… …』」這是毛文龍的又一個說法﹐此說正確與否﹐當待後文辨析﹐這裡僅引證「受傷」的說法﹐在明人的記載中﹐只見到這唯一的一種。
  被當今部分學者引用「創傷」的依據﹐只有李氏朝鮮的一位官員的記載。這位官員叫韓瑗﹐充當翻譯官﹐隨朝鮮使臣入明辦外交事﹐正趕上努爾哈赤率大軍攻寧遠﹐袁崇煥將韓瑗帶入寧遠城中﹐請其觀戰。他與袁崇煥在一起﹐從城中心的「敵樓處」﹐觀察戰爭的全過程。戰後﹐他回到朝鮮﹐詳細記述寧遠戰役﹐其中記述努爾哈赤受傷。努爾哈赤如何受傷﹐韓瑗並未寫清楚﹐只在文末寫了這樣幾句話﹕「努爾哈赤先已重傷﹐及是俱禮物及名馬回謝﹐請借再戰之期﹐因懣恚而斃雲。」這段文字被朝鮮人李星齡收入《春坡堂日月錄》。
  韓瑗的說法﹐是真是假﹐也留在後文有分辨。以上﹐就是明清兩代清、明與李氏朝鮮三個方面有關努爾哈赤死因的記載。
  清亡後﹐孟森先生首議努爾哈赤之死﹐以《清太祖死於寧遠之戰不確》﹐否定「炮傷致死」說。其後﹐其弟子商鴻逵先生在該文後附《贅言》﹐亦贊成其師之說。至1980年﹐李鴻彬先生發表《努爾哈赤之死》﹐也否定「炮傷致死」說。不過﹐他們的論證﹐證據尚不充分﹐分析尚欠深入。但基本觀點、基本證據﹐足以得出應有的結論。
  儘管前人及今人作出有力論證﹐並未獲得清史學界的一致看法﹐時至今日﹐改革開放40年後的今天﹐仍有部分學者堅持「炮傷致死說」。還有一種折衷意見﹐即創傷與病死兼而有之﹐先受傷﹐後得病。目前﹐由國家組織全國專家學者撰修一部大型史書《清史》﹐已歷10餘年﹐還在進行中。在參與撰寫的學者中﹐對於努爾哈赤之死﹐仍存在炮傷與病死兩種說法﹐究竟採信哪一種說法﹐相信他們終會作出正確判斷的!
  順便指出﹐學術界的主流意見﹐還是持因病致死的判斷﹐不認可炮傷的說法。畢竟認識不一致﹐已給出的證據和分析﹐各有不同。因此﹐對這個問題繼續探討﹐在學術上是絕對必要的!
  二、寧遠戰役再回顧。努爾哈赤在寧遠城下是否被明炮火擊傷﹖如果真的受傷﹐那麼﹐他是怎麼受傷的﹖能否重現他受傷的具體實況﹖不妨將這場戰役的戰況再回顧一遍﹐再搜尋努爾哈赤有否受傷的證據﹐為朝鮮譯官韓瑗的說法提供事實依據。
  後金天命十一年(1626)正月﹐努爾哈赤發動攻寧遠的戰役。他為何發動此次戰役﹖這個問題﹐不在本文的討論範圍之內﹐故略而不計。努爾哈赤率大軍於二十三日進抵寧遠城郊﹐剛紮營﹐就遭到明軍火炮的轟擊﹐死傷數十人。努爾哈赤把大營改設在城西側﹐並撤到明軍大炮射程之外的地方紮營。
  二十四日﹐努爾哈赤下令對明軍發起總攻擊﹐先攻城西南角﹐明軍在城上﹐有城牆為護衛﹐競相往城下投擲火球、火把﹐又亂箭飛向攻城的後金軍﹐而城上明軍居高臨下﹐損失甚少。努爾哈赤被迫放棄﹐揮軍轉攻城南角﹐仍無尺寸進展﹐死傷的兵士有增無減。據載「城下賊屍堆積。」戰鬥從清晨開始﹐一直持續到夜「三更」﹐相當二十三時左右﹐仍無結果﹐努爾哈赤只好下令﹐暫停進攻。
  有的說﹐二十四日努爾哈赤受重傷。事實是﹐努爾哈赤並未受傷﹐他一直是指揮者﹐無論進攻、撤退、改變進攻方向等﹐都是他一人作出的決定。假如他受傷了﹐誰來替他指揮進攻﹖在這種情況下﹐主帥受傷特別是受重傷﹐進攻會馬上停止﹐準備撤退!事實正好相反﹐後金的進攻一直持續到深夜﹐說明情況正常﹐沒有任何異常徵兆﹐而且﹐次日的進攻同樣猛烈!
  二十五日﹐努爾哈赤指揮﹐戰鬥又激烈進行了一整天﹐至深夜﹐仍未停止。後金軍除了不斷增加傷亡﹐在堅固而高大城牆面前﹐毫無進展!努爾哈赤只好再次下令停止進攻﹐將軍隊撤到西南側、離城五里的龍官寺紮營。攻城兩天﹐無疑是努爾哈赤指揮的﹐皆以失敗告終。至二十六日﹐他放棄攻寧遠﹐改派一支軍隊﹐由大將武納格率領﹐轉攻處於海中的覺華島(今稱菊花島)。這裡﹐是明軍屯糧之所﹐有7000人在此守衛。此時正是隆冬季節﹐這一帶海域已結冰﹐其海岸離寧遠城僅15里﹐距海中覺華島也不過10餘里之遙。故蒙古騎兵從海冰上疾馳而過﹐將守衛的明七千將士全殲於島上﹐奪取島上明儲存的戰備物資。
  努爾哈赤攻城兩天失敗﹐從攻取覺華島中得到了部分補償。他感知再繼續攻寧遠﹐徒勞無益﹐即於正月二十七日下令撤退﹐至二月九日回到瀋陽。
  以上﹐就是依據《清太祖武皇帝實錄》及《滿文老檔》等清官書所記﹐對寧遠戰役的簡要回顧。從清人的記載﹐可知這場戰爭﹐從策劃到攻守戰略戰術、八旗兵之進退﹐無疑都是努爾哈赤一人主導、一人決策。在戰場上﹐從安營紮寨﹐到兵力配置﹐到進攻方向或改變作戰方針﹐調兵遣將﹐等等﹐還是努爾哈赤一人指揮。須知﹐他是一國之主﹐後金國汗﹐國家最高統治者﹐並非一般統帥﹐具有最高權威﹐無人可以與之同謀。如果如朝鮮譯官韓瑗所說、如今人所斷努爾哈赤於開戰之日即二十四日「受重創」﹐其後的戰鬥誰來指揮﹖誰敢決定進攻或撤退﹖又有誰來指派將領進攻覺華島﹖我們看到﹐「受傷後」﹐後金的軍隊活動一切照常﹐最後﹐又是從容退兵。如前文已指出﹐全軍的最高統帥、一國之主如受重傷﹐危在旦夕﹐試問﹕這場戰爭還能繼續進行嗎﹖還能從容展開進攻嗎﹖這都是不可想像的事!
  現在﹐讓我們來看看當時明朝方面的戰報是如何記述寧遠戰役的。正月二十四日﹐後金首次發起進攻﹕數萬兵士瀰漫原野﹐騎兵、步兵、楯車、鉤梯一擁而至。「賊遂鑿城高二丈餘者三、四處﹐於是火球、火把爭亂髮下… …城下賊屍堆積。」二十五日﹐後金再次發起進攻﹐「其酋長持刀驅兵﹐僅至城下而返」。因為城上明兵向下投擲檑木、滾石﹐施放箭矢﹐還發射炮火﹐致使後金兵一衝到城下不敢停留﹐迅即退後﹐即使有長官監視﹐也在所不顧。二十六日攻覺華島﹐明官方對此有詳細記錄﹐這裡只引幾句也就足夠了。其言曰﹕「覺華島兵之喪者七千有餘﹐商民男婦殺戮最慘… …但此番奴氛甚惡﹐攻寧遠不下﹐始遷戮於覺華… …」。
  總計二十四、二十五日兩天﹐據明朝統計﹕「前後傷虜數千﹐內有頭目數人、酋子一人。」在明前方將吏的戰報及相關的《明熹宗實錄》中﹐還有關於寧遠戰役的大量報道。如﹐經略高第報﹕「槍斃一大頭目﹐用紅布包裹﹐從賊抬雲﹐放聲大哭。」兵部尚書王永光為寧遠大捷﹐不禁興奮異常﹕「遼左發難﹐各城望風奔潰﹐八年來賊始一挫﹐乃知中國有人矣!」。
  大學士顧秉謙評論說﹕「奴賊自撫順發難﹐於今九年… …我兵非望塵奔北﹐則聞風先逃﹐曾不能以一矢加遺… …而寧遠捷音至矣。是役也﹐遏十餘萬之強虜﹐振八、九年之積頹… …」明熹宗得報﹐也為之振奮﹕「虜遭屢挫﹐打死頭目﹐此七、八年來所絕無﹐深足為封疆吐氣。」。
  其他史書﹐即個人私家著述﹐也記述寧遠戰役的事。如《明史紀事本末補遺》卷五載﹕明兵「發炮擊死無算﹐斃其帥長孫哈兔﹐斬級六百」。《明秀北略》卷二﹕後金兵被「焚死甚眾﹐斃棉服者十餘人﹐所謂固山牛鹿也」。《石匱書後集》卷十一﹕「炮過處﹐打死北騎無算﹐並及黃龍幕﹐傷一裨王。」
  從寧遠戰場不斷發來的戰報﹐以及戰後編寫的官方史書如《明熹宗實錄》﹐還有如上舉多種私家著述﹐卻沒有一處說到努爾哈赤受傷的事﹐連點猜測甚至暗示的文字也找不到!官方僅有經略高第與熹宗皇帝本人提到「炮斃」或「打死」一「頭目」而已。指揮守衛寧遠的袁崇煥在其戰況的奏報中﹐並無擊斃後金某頭目的內容。我們還要注意到﹕高第與熹宗明指「槍斃」「打死」一個「頭目」﹐與努爾哈赤被「炮傷」﹐一死一傷﹐既非一回事﹐又非為一人。
  上列三種史書﹐一說「斃」其「固山牛鹿」﹔一說「傷一裨王」﹔一說「斃其帥長孫哈兔」。三種說法﹐或傷或斃﹐都不是努爾哈赤本人﹐如果是事實﹐也只是將領或地位稍高的「裨王」。由上﹐可以得出無論官方或私家著述﹐皆無努爾哈赤負傷的記錄。清朝方面的記錄是努爾哈赤攻城兩天﹐共損失游擊兩員、備御兩員、兵500。這也許就是上列三種史書所記錄的「固山牛鹿」「裨王」﹐或「長孫哈兔」吧!
  在後金兵將要撤退時﹐清人寫道﹕努爾哈赤自25歲興兵以來﹐43年中﹐身經百戰﹐「戰無不捷﹐攻無不克﹐惟寧遠一城不下﹐不懌而歸」。從這一段簡潔的文字中﹐可以看到努爾哈赤本人是毫髮無損﹐只是因失敗而滿懷憤恨的情緒﹐率大軍返回了瀋陽。
  既然證據都指向努爾哈赤並未「著傷」﹐為何一些學者還堅持「受傷」的說法呢﹖其一﹐對史料的誤讀誤判。這是指前引《石匱書後集》中一段話﹕「炮過處… …並及黃龍幕﹐傷一裨王… …此騎… …以皮革裹屍﹐號哭奔去。」持「受傷說」的學者﹐即以此「裨王」疑似努爾哈赤。但該書卷十《毛文龍傳》中寫道﹕「督師袁崇煥蒞事﹐適當女直主(努爾哈赤)病死﹐崇煥差番僧… …往吊。」顯然﹐該書前記寧遠戰中「傷一裨王」﹐與「病死」的努爾哈赤﹐實非一人!進一步說﹐兩者毫無關聯。
  其二﹐出於臆測﹐認為努爾哈赤僅攻戰兩天「即撤兵」﹐說明這兩天內「軍中必有異變﹐可以推測應是努爾哈赤受重傷」。又稱努爾哈赤於「寧遠早撤﹐恐有隱情﹐但受傷為機密事﹐不能公開真情… …」這是毫無事實依據的憑空猜想。努爾哈赤發動此戰﹐並無準備打持久戰﹐更非圍困戰。在此寒冷的季節﹐一則運餉不及﹐寧遠城周又已堅壁清野﹐難有足夠的糧餉支撐五六萬兵馬的每日費用﹔一則天氣嚴寒﹐將士不宜曠野久戰﹐最好的戰略就是速戰速決。努爾哈赤揮軍猛攻寧遠城兩天﹐就體現他的速戰速決的戰略意圖。但是﹐他碰到袁崇煥這個新對手﹐改變明軍以往城外佈陣﹐與敵硬拚的方略﹐將軍隊全部撤入城內﹐「憑堅城用大炮」一策﹐就使善於馳突、靠騎射長技取勝的後金兵無能為力。兩天攻城失敗﹐再轉攻覺華島﹐得到一些補償﹐再攻寧遠已無能為力﹐遂明智地選擇撤兵。如推想因其受傷而撤兵﹐也只能是不合實情的推想而已。
  其三﹐是堅信朝鮮譯官韓瑗的說法﹐同樣缺乏事實依據。持「受傷說」的學者也認為韓瑗的說法是一種「傳言」﹐但所言情況較具體﹐故有可信性。這是說﹐明知是流傳之言﹐就因「傳」得具體﹐似乎不虛﹐所以就信以為真。韓瑗的說法是否可靠﹐姑置不論﹐留待後文詳加解析。
  近百年來﹐特別是近40年﹐隨著清史研究不斷掀起熱潮﹐有關努爾哈赤之死﹐也是清入關前史研究的一個熱點問題﹐對其死因的質疑聲時有所聞。重新回顧這場戰爭﹐有助於澄清不同的認識﹐進而達成共識。
  三、在論述努爾哈赤死因的文獻中﹐惟有李氏朝鮮譯官韓瑗一人記努爾哈赤因受「重傷」而亡。在眾多證言中﹐獨此一份﹐持「受傷說」﹐是為孤證﹐不足採信。退一步說﹐不論孤證﹐還是多證﹐關鍵是﹐究竟哪種說法更符合實際。前已指出﹐這裡再強調﹕韓瑗的這一信息是從哪裡來的﹖是別人告知﹐還是他本人親眼目睹﹖
  據記載持「受傷」說法的《春坡堂日月錄》稱﹕朝鮮譯官韓瑗隨使臣來華﹐「遇見崇煥﹐崇煥悅之﹐請借於使臣﹐帶入其鎮(寧遠)﹐瑗見其戰… …及報賊至﹐崇煥轎到敵樓﹐又與瑗等論古談文﹐略無憂色。俄頃放一炮﹐聲動天地﹐瑗怕﹐不能舉頭。崇煥笑曰﹕『賊至矣!』乃開窗﹐俯見賊兵滿野而進… …」這一大段文字﹐真實記述朝鮮翻譯官韓瑗是受到袁崇煥邀請﹐來到寧遠﹐正巧﹐趕上後金來攻城﹐他就隨崇煥上「敵樓」觀戰。崇煥打開窗戶後﹐居高臨下﹐即看到城下後金兵蜂湧而來。接著﹐他具體描述他親眼所見的戰鬥實況﹕「火光中見胡人﹐俱人馬騰空﹐亂墮者無數﹐賊大挫而退。」這是正月二十四日至夜﹐雙方激戰﹐他所見到的後金兵慘敗的真相。但他隻字未提努爾哈赤﹐更沒有寫努爾哈赤是否受傷。
  「翌朝」﹐系指次日即二十五日早﹐「見賊擁聚於大野一邊﹐狀若一葉﹐崇煥即送一使﹐備物謝曰﹕「老將橫行天下久矣﹐今日見敗於小子﹐豈其數耶!」這幾句話﹐是袁崇煥寫給努爾哈赤的﹐明說他「橫掃天下」已久﹐今天終被我打敗﹐卻隻字未提是否被炮擊傷。寫到這裡﹐韓瑗突然提到﹕「努爾哈赤先已重傷﹐及是俱禮物及名馬回謝﹐請借再戰之期﹐因懣恚而斃雲」。
  這段話﹐一個疑問是韓瑗並未有意寫努爾哈赤受傷﹐只是寫到袁崇煥與努爾哈赤對話時﹐順便提到努爾哈赤已受傷﹐換言之﹐並未把他受傷當成大事來寫﹐這是為什麼﹖一個疑問是說努爾哈赤「先已重傷」﹐這個「先」是什麼時候﹖應當是二十四日吧﹖他又是在什麼情況下受傷的﹖受傷的時間、地點、情節都沒有寫﹐不能不說﹐此種寫法含混、模糊。一個疑問是既然受重傷﹐還能與袁通使回話嗎﹖還能給袁崇煥送禮物與名馬嗎﹖
  最後一個疑問韓瑗在文未一句話是努爾哈赤「因懣恚而斃雲」。這是說﹐努爾哈赤並非是炮傷致死﹐卻是因失敗而活活氣死的!他不用「死」「卒」更不用「崩」﹐卻用了一個敵對用的詞彙﹕「斃」﹐這表明李氏朝鮮對努爾哈赤仇恨的程度!
  還須指出﹐他記述努爾哈赤從受傷到死﹐相隔8個多月﹐這就露出破綻韓瑗是在努爾哈赤死後才記錄下這一段史事﹐是事後回憶﹐並非記於戰時或稍後。從上引文字﹐可以肯定韓瑗並未看到努爾哈赤受傷的實況﹐不能具體寫出其受傷的具體情節。大抵出於心虛﹐未敢正面寫努爾哈赤受傷﹐只是寫到最後﹐順便提了一句「受重傷」。前文已指出﹐與他一起在「敵樓」觀戰的一個重要人物﹐即是明軍的總指揮袁崇煥﹐自始至終也未說過努爾哈赤被指揮的明軍用炮將其擊成重傷。這是最能說明問題的一個鮮明對比!同樣可以肯定的是﹐他們倆人在觀戰中﹐如看到努爾哈赤被擊傷﹐袁崇煥如沒發現﹐站在城牆上的成千上萬的明將士就沒有一個看見的﹖事實是﹐沒有任何人向他提供其「受傷」的信息﹐連這種「傳言」也未曾發生過!袁崇煥還是實事求是﹐沒有編造「擊傷」努爾哈赤的謊言﹐沒有企圖欲得此「貪天之功」﹐所以﹐熹宗得到的報告是「打死」一個「頭目」﹐他就興奮得不得了﹐以為是「天大」之功。倘若把努爾哈赤打傷﹐終致而「斃」命﹐試想﹕明朝去除此一勁敵﹐該是舉國大慶之時﹐袁崇煥功勞之大﹐不亞於開國之功!可惜﹐這一切﹐都未發生﹐原因就是沒有努爾哈赤受傷的事。
  寫到這裡﹐事情的真相不言自明努爾哈赤「受重傷」﹐僅是韓瑗個人想像出來的事﹐事實並不存在。韓瑗只是出於對後金國、對努爾哈赤的仇恨﹐故意寫受重傷﹐又以「懣恚而斃」﹐來發洩其仇視的情緒而已。
  前引毛文龍的疏報﹐提到一個鄉民傳言努爾哈赤受傷﹐云云﹐尤其不可信。寧遠激戰時﹐毛文龍坐鎮皮島(東江)﹐相距2000里﹐對戰場上發生的事﹐一無所知﹐如明熹宗說﹕「奴到寧遠已經三月﹐毛文龍所不知覺!」所謂「回鄉」的幾個人所傳努爾哈赤受傷﹐純屬道聽途說。他們既非參戰的明兵﹐又遠離戰場﹐而在後金兵臨寧遠城下時﹐附近的百姓早已逃脫﹐部分人進了城﹐部分人遠避他處。因此﹐他們很難直接獲得戰場上的信息。毛文龍傳「回鄉」人的說法﹐無事實依據﹐不足採信。這裡﹐還要強調指出﹐朝廷對毛文龍的這一傳言並未認可﹐已否定他的說法不確﹐所採用的說法﹐正是毛文龍派人潛入瀋陽獲得的情報。
  有關努爾哈赤受傷的二則說法﹐稍一解釋﹐都不攻自破。不妨再從實際情況作一分析。努爾哈赤出征寧遠時﹐已是68歲高齡的老人﹐他的一大群子孫差不多都隨征。其最大的兒子代善也已40多歲﹐如八子皇太極正好35歲﹐其長孫即代善之子也是20多歲的一員戰將。努爾哈赤親自出征﹐這些子孫們前呼後擁﹐不離左右﹐尤其是當與敵人對陣時﹐更是護衛至緊。而當努爾哈赤68歲還親臨戰場時﹐不只是衛兵﹐還有他的這些子孫們也是倍加看護。在這種情況下﹐他的子孫們沒傷皮毛﹐他本人卻受「重傷」﹐有違常理!還要考慮到一種情況﹐當八九年前﹐剛開始與明軍交鋒時﹐後金不懂火器的性能﹐也不知它的厲害﹐吃了不少虧﹐後來﹐努爾哈赤很快明白﹐每當佈陣時﹐把軍隊布列在明火器的射程之外﹐當明軍燃放第一次火器時﹐炮彈都在馬前爆炸﹐待炸後﹐趁明軍第二次裝填火藥時﹐有一個短暫的空隙﹐於是﹐後金發起衝鋒﹐頓時將明軍陣勢衝垮﹐火器未及放﹐就成了一堆廢鐵!努爾哈赤攻寧遠﹐他早已積累了這方面經驗﹐所以﹐他紮營時﹐也離城5里以外﹐其火炮射程不及。努爾哈赤如受炮傷﹐他肯定是進入其射程之內。但他早已有這方面的經驗﹐豈能將自己置入射程內送死﹖即便他的將士們不能不衝鋒到明炮火射程內﹐他本人和至親的人也只能在射程之外﹐藉以保護自己。即使他本人甘冒風險﹐他的子孫們也不會答應的。
  據此實況分析﹐努爾哈赤被炮擊傷的可能性已降到最低點﹐換言之﹐風險也降到最小的程度!努爾哈赤從「受傷」﹐直至去世﹐中間相距七個多月。這七個多月﹐努爾哈赤「傷勢」如何﹖是繼續治療還是做什麼﹖這也是驗證努爾哈赤是否「受傷」的一個重要佐證。
  據清官方記載﹐在這半年多時間﹐努爾哈赤仍然參加並親自指揮重大的軍事活動﹐舉例如下﹕
  《清太祖實錄》卷一○載﹕努爾哈赤自寧遠敗退回瀋陽﹐還不到兩個月﹐即於同年四月初四日採取一次重大的軍事活動﹐以68歲的高齡﹐率諸王貝勒﹐統率大軍數萬征討喀爾喀蒙古五衛王。自瀋陽出發﹐渡過遼河﹐擊敗蒙古兵﹐繼續西行﹐至西拉木倫河。至五月初一日﹐努爾哈赤舉行莊嚴儀式﹐正式接納喀爾喀部分蒙古投順後金。次日﹐班師回沈陽。至此﹐此次軍事活動正好一個月。努爾哈赤在草原往返馳騁近2000里﹐收服了部分蒙古人﹐獲人畜56500餘。
  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﹕如果努爾哈赤在寧遠城下真的受了「重傷」﹐僅僅過了一個多月﹐他是否還有體力組織並親自率軍馳入戰場﹖就算他的傷已治癒﹐其68歲老人傷後的身體能否允許他參與這次軍事活動﹖能否在馬上千里馳逐﹖在外一個月﹐他的身體能否吃得消﹖從他決定出征﹐到千里行軍﹐沒有他的兒子們及親近大臣對他的勸阻或特別照顧﹐這說明情況一切正常﹐就是在一個月的軍事活動中﹐仍然是努爾哈赤指揮一切﹐並無半點疏漏!看不出他患過重病。總之﹐在這次長時間軍事行動中﹐一切正常﹐特別是努爾哈赤本人未提出任何有關個人要求。可以肯定他的身體狀況良好﹐不存在任何問題。試想﹕努爾哈赤受「重傷」﹐即使治癒了﹐其元氣大傷﹐以68歲的年齡何以能承受一個月的軍事戰鬥活動﹖從這次軍事活動﹐卻反證他不曾被炮擊傷!
  努爾哈赤的活動仍在繼續。據《滿洲實錄》卷八﹕同年五月十六日﹐他剛結束對蒙古喀爾喀部的軍事征伐﹐在瀋陽約會科爾沁部奧巴及其昆弟。他派出其子莽古爾泰與皇太極並諸王等出城遠迎。至二十一日﹐奧巴一行將至瀋陽﹐努爾哈赤首先朝拜家廟﹐然後﹐出城10里﹐迎接他們到來﹐安設帳篷﹐隆重接待﹕舉行儀式、獻禮物、賞賜、設宴﹐這才一同進城。每天設宴相待﹐極盡主人盛情之意。到六月六日﹐宰白馬、烏牛﹐與奧巴舉行盟誓﹐結為盟好﹐一致對敵。儀式是在瀋陽城外渾河岸舉行﹐兩人共同三跪九叩首﹐當眾宣讀各自的誓詞﹐即焚燒﹐以昭信守。次日﹐努爾哈赤大宴奧巴﹐賜給汗號﹐又賞賜大量衣物、雕鞍、緞匹、布帛等。至十日﹐努爾哈赤率諸王送至瀋陽北蒲河南崗而止。
  努爾哈赤對蒙古的軍事政治活動﹐持續了三個月﹐看不出他有什麼病﹐更看不出他受過什麼傷。事實告訴人們﹐自寧遠敗歸瀋陽﹐努爾哈赤並未停止個人的活動﹐也沒有擺脫政務去「養傷」﹐相反﹐一直到他真正生病時即是年七月二十三日前﹐有半年多時間﹐他一則忙於同喀爾喀部蒙古的爭戰﹐一則忙於與科爾沁部蒙古結盟﹐還忙於內部事務﹐慮及將來之事﹐等等。這一切﹐明白地展示出努爾哈赤一切正常﹐毫無因傷妨礙其活動的跡象。如果真如韓瑗說努爾哈赤「受重傷」﹐一個68歲的老人養傷需要多少時日﹖如果傷及骨頭﹐更非短時間就能醫治好!如傷了點皮肉﹐更不能危及生命﹐所以﹐即使受此輕度傷害﹐與其病死也無必然關係。
  同樣﹐事實也清楚地告訴人們﹐努爾哈赤之得病﹐完全是自身的原因。年事已高﹐長時間征戰﹐長途奔馳﹐疲於奔命﹔寧遠大敗﹐雄心受挫﹐情志不舒﹐恨怨交熾﹔還有﹐與他同創業的至近大臣﹐如額亦都、安費揚古、扈爾漢、何和禮等﹐先已相繼去世﹐他沉浸在不斷悲痛中﹐難以自抑﹐而揮之不去的寧遠失敗的陰影﹐一直在折磨他的心靈… …終於疾病將這個堅強的老人擊倒了!就在他送走奧巴一個月後﹐七月下旬﹐毒火攻心﹐生出毒瘡﹐而不可救藥﹐結束了他的傳奇一生。
  這就是努爾哈赤的最終結局。也是本文的基本結論。如能發現新史料﹐足以證明努爾哈赤在寧遠城下﹐不幸被炮擊傷﹐毫無疑問﹐本文所持結論必須修改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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