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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稗官野史] 董狐真是「古之良史」?

董狐真是「古之良史」?

  董狐是靈公時期晉國的史官,因一句「趙盾弒其君」而譽滿天下、名垂青史。孔子說:「董狐,古之良史也,書法不隱。」文天祥在《正氣歌》寫道:「在齊太史簡,在晉董狐筆。」董狐果真是一位剛正不阿、敢於秉筆直書的千古良史嗎?
  先看史實晉靈公十四年(前607年),趙盾是晉國的首卿。這年九月,晉靈公在宮中埋伏好甲兵,假意召趙盾進宮飲酒,計劃在飲酒期間趁趙盾不防,擒殺趙盾。趙盾沒有想到晉靈公對自己起了殺心,坦然應召入宮。席間,埋伏的甲兵一湧而出,多虧甲兵中一個叫靈輒的武士,冒死救護趙盾,趙盾才僥倖逃出。趙盾與晉靈公的矛盾公開化了,趙氏一族面臨滅族之禍。趙盾的從弟趙穿當然不甘心「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」,於是起兵攻打晉靈公,在「桃園」這個地方殺死晉靈公。趙盾此時已經逃離絳都,還未逃出國境,聽說靈公已死,遂返回絳都,以首卿身份命趙穿趕赴周都成周,接回晉文公的庶子黑臀繼位,即晉成公。此時,晉國的史官是董狐,晉國的史書是《晉乘》,董狐將「趙盾弒其君」載入《晉乘》,並在朝堂展示。趙盾說:「我沒有弒君。」董狐說:「你是首席大臣,逃亡沒有離開晉國,回來又不討伐弒君的叛賊趙穿,弒君的不是你,是誰?
」。
  圍繞這一事件,從古到今就有兩種態度。一種以儒家為代表,認為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晉靈公作為國君要趙盾死,是天經地義,不存在正義非正義。此事56年以後孔子才出生,當時的東周列國是諸侯坐大,兼併成風,諸侯國內是卿大夫坐大,弒君成風。即以晉國為例,此前就有從晉昭侯到晉緡侯五個國君被殺。靈公以後又有厲公被卿大夫欒書、中行偃所殺。齊、楚、魯等國國君也屢屢被卿大夫所殺。孔子出生在魯國,魯國曾經是周公旦的封地,相比之下魯國保留的西周遺風更加醇厚。孔子對董狐的讚揚,符合他「君君臣臣」的一貫思想。而左丘明和司馬遷則不然,他們認為是靈公挑起事端。
  我們再說趙盾與靈公的關係。趙盾是趙衰之子,趙衰曾經隨晉文公亡國十九年,是一個謙謙君子。為此,晉文公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趙衰。晉襄公託孤於趙盾,雖說晉襄公去世後,趙盾一度準備擁立文公之庶子公子雍繼位,但是最後還是看在晉襄公遺孀穆贏的面子上,立襁褓中的襄公之子夷皋為靈公,為此還不惜與送公子雍回國的秦軍一戰。在這個問題上,趙盾盡了首卿的責任。靈公年幼時,趙盾是事實上的國君。靈公年長,想要收回君權,而趙盾已經根深葉茂、難以撼動了。君與卿爭權原本是春秋列國的普遍矛盾,解決矛盾的辦法只能是一方退讓或消滅對方,如曲沃武公誅殺哀侯,如晉獻公誅殺公室群公子。這已經為無數歷史經驗教訓所證明。趙盾沒有消滅靈公的打算,只想維持專權的現狀,而靈公卻動了殺機。
  董狐既然是晉國的史官,理應忠實地紀錄歷史。就此事而言,董狐應該這樣紀錄:「十四年,君欲誅盾,伏甲兵於宮中,佯召盾飲,盾至,甲兵襲殺盾,幸靈輒反戈,盾亡穿叛,穿弒君於桃園。」在這一點上,董狐沒有忠實於歷史。站在王室的立場上的董狐,有理由發雷霆之怒,他盡可以這樣指責趙盾:「靈公長大成人,你就該還政於國君,但你依然把持朝政,這是為臣子的不忠不義、不仁不孝,靈公之死雖是趙穿所為,根子在你這裡。」西周以前的史官記載歷史是據實而言,不加貶褒,如流水帳一般。我們可以從甲骨文、鐘鼎文中看到端倪。孔子筆削《春秋》,純以個人好惡,留下「春秋筆法」,遺脈不絕。孔子說:「知我者,其唯《春秋》乎!罪我者,其唯《春秋》乎!」董狐維護的是君權至上,與孔子的心相通,難怪孔子要讚揚董狐,說董狐是良史,亦即說自己是良史也。
  那麼,史官是否可以用一種標準來評判歷史呢?儒家的標準是君權高於一切,弒君之罪,罪莫大焉。近世以來有歷史學家提出「歷史進步論」。比如,曲沃桓叔藉助潘夫殺死晉昭侯,無人說「桓叔弒其君」。一些論者認為,曲沃桓叔在自己封邑進行了某些改革,摒棄了晉國一些行之已久的腐朽因陳,因而「曲沃代翼」具有歷史進步意義,也就是說,為了「歷史進步」,晉昭侯死不足惜。還有一種叫做「國家至上論」,即為了國家利益弒君王、殺忠臣都可以原諒。晉獻公死後,卿大夫裡克以國家利益為重,連殺二君,孔子並沒有因此指責裡克大逆不道,「弒君不仁」。那麼道德呢?古往今來,幾乎沒有人從道德層面責備帝王將相。晉獻公聽信驪姬讒言,逼死太子申生,追殺兒子重耳、夷吾。晉文公娶侄子圉的妻子為妻,娶秦穆公女兒為妻(其時圉已由秦國潛逃回絳繼位為晉侯懷公,穆公夫人是重耳姊),已屬亂倫。文公在秦軍護送下繼位後,懷公已經逃到高粱,文公還是派人追殺了懷公。因為晉獻公、晉文公都是使晉國強大的有作為的國君,後世史家無人責備他們。看來,道德是講給平民百姓的,帝王將相在角逐權力時,道德之類的說教是不用考慮的。歷史唯物主義者認為,歷史有必然規律可循,並不排除偶然的因素。假使趙盾被靈公所殺,趙氏一族難逃滅族之禍。還有後來的三家分晉嗎?戰國歷史是不是也要改寫?然而歷史不能假設,存在即現實,發生了的便是必然。
  孟子說:「春秋無義戰。」儒家看來,春秋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,宗法制度下的諸侯國之間的戰爭無所謂正義與非正義,可是後世史家一定要當評判家。歷史發展到國家階段,權力是非常誘人的東西。即使做了為國為民的好事情,由於權力過於集中,也會引起諸多問題。明朝內閣首輔張居正是公認的能吏,萬曆皇帝靠他治國,居正死後差一點被鞭屍。何者,權大召忌也。縱觀歷史,宮廷鬥爭皆因權力而起,權力一旦失控就會釀成災難。儒家已經看到這一點,就從歷史深處揀出一個堯舜禪讓的故事。山西陶寺遺址發掘表明,堯舜時代已非部落聯盟時代,已經具備了國家的各種要素。《竹書紀年》記載的堯舜故事完全是另一個樣子:舜囚堯而得天下,禹拘舜而登王位。董狐作為一個史官,敢於不畏權力得罪趙盾,只能說明董狐是一個維護君權的忠臣,並不能說明他是一個良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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