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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稗官野史] 《紅樓夢》中妙玉最假清高

《紅樓夢》中妙玉最假清高

  在十二金釵之中﹐湘雲性豪爽﹐想什麼﹐就說什麼﹐心口如一﹔說什麼﹐就做什麼﹐言行一致。此種人很難見容於社會﹐唯其不見容於社會﹐所以世風日下﹐讜言讜論很難見容於人世﹐而令慕古之士深嘆人心不古。湘雲割腥啖膻﹐黛玉笑道:「那裡找這一群花子去?罷了!罷了!今日蘆雪亭遭劫﹐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。我為蘆雪亭一大哭!」黛玉這幾句話﹐清香麼?寒酸而已。湘雲聽了﹐冷笑道:「你知道什麼?『是真名士自風流!』你們都是假清高﹐最可厭的!」黛玉言語尖刻﹐但遇到湘雲﹐毫無辦法。
  湘雲罵黛玉假清高﹐哪知十二金釵之中﹐最最假清高的﹐莫如妙玉。妙玉與賈府非親非戚﹐其入住大觀園﹐是在元春省親以前。她本是蘇州人氏﹐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﹐因自幼多病﹐買了許多替身﹐皆不中用﹐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﹐方才好了﹐所以帶髮修行。今年十八歲﹐取名妙玉。如今父母俱已亡故… …文墨也極通﹐經典也極熟﹐模樣又極好。… …去年隨了師父上來﹐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。他師父於去冬圓寂了﹐未曾扶靈回去。觀妙玉的家世﹐並非不做尼姑不可﹐而其出家為尼﹐又非心甘意願﹐乃因幼時多災多病﹐不得不入空門。雖入空門﹐還是帶髮修行﹐青絲未斷﹐何能看破紅塵?其入榮府是由禮聘﹐即榮府下個請帖﹐而後她才肯入住大觀園的櫳翠庵。
  妙玉自高身價﹐非下帖禮聘﹐不入公侯之門﹐此不過使人注意而已﹐使人敬重而已。以賈府的榮華富貴﹐又生下一位銜玉的公子﹐京裡的人誰不曉得?妙玉由蘇州來到京城﹐是否欲與寶玉一會﹐吾人不敢瞎猜。但寶玉是豪門公子﹐妙玉是佛門尼姑﹐兩人自無相會的可能。要想相會﹐只有抬高自己的身價﹐以引起別人注意。這是歷史上許多名流要躍上政治舞台﹐別開生面的終南捷徑。東漢士大夫多矯飾其行以沽名釣譽﹐州郡推舉﹐不應焉﹐公府辟舉﹐不應焉﹐天子下詔禮請﹐不應焉。到底其為人也如何?處士純盜虛聲。
  凡是膏腴世家大率反對三姑六婆。賈府不但不禁止三姑六婆上門﹐而寶玉且拜馬道婆為寄名的乾娘﹐這是吾人所大惑不解的。當乾娘的馬道婆一面收了賈母一天五斤的油錢﹐供奉「大光明普照菩薩」﹐永保寶玉康寧﹐再無邪祟之災﹔同時又接受了趙姨娘的賄賂﹐在家作法﹐害得寶玉發狂)。秦可卿之喪﹐鳳姐下榻於水月庵(即饅頭庵)﹐其住持靜虛竟然遊說鳳姐﹐鳳姐得了三千兩銀子﹐而害死兩條人命。後來靜虛看到這兩個鬼魂前來討命﹔風姐將死之時﹐亦看到這兩個鬼魂前來作祟。再看包勇之言:「我說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!我們甄府裡從來是一概不許上門的。不想這府裡倒不講究這個!」雖是不讀書的人也是反對的。
  賈府一家都很迷信﹐賈敬一心想作神仙﹐固不必說。當黛玉初進榮國府之時﹐賈赦因為連日身上不好﹐不欲見到甥女﹐彼此傷心﹐猶可說也。賈政齋戒去了﹐寶玉往廟裡還願去了﹐其迷信也如此之深。巧姐患了天花之疾﹐鳳姐一面打掃房屋﹐供奉痘疹娘娘… …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。此種迷信習慣﹐據我記憶﹐乃流傳到七十餘年以前。元春曾打發太監﹐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﹐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﹐唱戲獻供﹐皇宮之中也迷信了。清虛觀的張道士乃是當日榮國公的替身﹔曾經先皇御口親呼為太幻仙人。何謂替身?古者﹐凡人多病或久病不愈﹐謂宜出家為道士或為僧尼﹐但富貴之家那肯讓其兒孫遁入空門﹐於是就買了一人﹐代其出家﹐這位代替的人叫作替身。榮國公自己既用替身之法﹐延長壽命﹐那麼﹐他的子孫當然信仰佛道﹐妙玉能夠受到榮府歡迎﹐是有原因的。
  妙玉實在妙極﹐雖云:「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… …如今父母俱已亡故」。而帶在身邊的古董﹐單單茶杯無一不是國寶。她拿出兩隻杯來﹐一隻是晉代王凱的「斝」﹐妙玉斟了一斝﹐遞與寶釵﹔另一隻是點犀﹐妙玉斟了一與黛玉﹐又將自己常用的那隻綠玉鬥﹐斟與寶玉。劉老老吃過的茶杯﹐嫌它骯髒﹐寧可砸碎﹐而自己常用的茶杯卻斟與臭男子的寶玉。其對寶玉﹐誰謂無情?既吃之後﹐又復假惺惺地說道:「你這遭喫茶是托他兩個的福﹐獨你來了﹐我是不能給你吃的。」此地無銀三百兩﹐多此一言﹐情更可疑。
  寶玉確是妙玉知己﹐寶玉因為劉老老曾進入櫳翠庵﹐走時﹐對妙玉說:「等我們出去了﹐我叫幾個小么兒來﹐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﹐如何?」妙玉笑道:「這更好了。只是你囑咐他們﹐抬了水﹐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﹐別進門來。」寶玉道:「這是自然的。」此種潔癖無乃太過造作。既嫌劉老老之不潔﹐何以又許寶玉進入庵內?照寶玉說﹐男子是泥造的﹐最是濁臭逼人﹐難道妙玉與寶玉有特別感情?
  蘆雪亭詠詩之時﹐李紈說:「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﹐我要折一枝插在瓶裡﹐可厭妙玉為人﹐我不理他。如今罰你(寶玉)取一枝來﹐插著玩兒。」繼著﹐《紅樓夢》又描寫寶玉也樂為﹐答應著就要走。湘雲、黛玉一起說道:「外頭冷得很﹐你且吃杯熱酒再去。」… …湘雲笑道:「你吃了我們這酒﹐要取不來﹐加倍罰你!」寶玉忙吃了一杯﹐冒雪而去。李紈命人好好跟著﹐黛玉忙攔說:「不必﹐有了人﹐反不得了。」李紈點頭道:「是。」… …只見寶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紅梅進來。… …寶玉笑道:「你們如今賞罷。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!」
  妙玉與寶玉的情愫﹐最先知道的是邢岫煙。寶玉生日﹐妙玉用粉紅箋紙﹐上面寫著:「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」。寶玉看她下著「檻外人」三字﹐不知回帖上須用什麼字樣才相敵。想去問黛玉﹐途中遇到邢岫煙﹐便將拜帖取給岫煙看。笑道:「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﹐因取了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。方給我這帖子。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… …求姐姐指教。」
  《紅樓夢》繼著又謂岫煙聽了寶玉這話﹐且只管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﹐方笑道:「怪道俗語說的﹐『聞名不如見面』﹐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﹐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。既連他這樣﹐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。他常說古人中﹐自漢、晉、五代、唐、宋以來﹐皆無好詩﹐只有兩句好﹐說道:『縱有千年鐵門檻.終須一個土饅頭』。所以他自稱『檻外之人』。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﹐故又或稱為『畸人』。他若帖子上是自稱『畸人』的﹐你就還他個『世人』。畸人者﹐他自稱是畸零之人﹔你謙自己乃世上擾擾之人﹐他便喜了。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﹐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﹐故你如今只下『檻內人』﹐便合了他的心了。」
  聰明哉岫煙﹐幽默哉岫煙﹐先則只管用眼上下打量了寶玉半日﹐次又說出不知何意的俗語「聞名不如見面」﹐再次又連說兩次「怪不得」﹐「又怪不得」﹐妙玉對於寶玉的情愫已被岫煙看透了。到了惜春與妙玉下棋﹐寶玉忽然輕輕地掀簾進去﹐一面與妙玉施禮﹐一面又笑問道:「妙公輕易不出禪關﹐今日何緣下凡一走?」
  《紅樓夢》繼續寫著妙玉聽了﹐忽然把臉一紅﹐也不答言﹐低了頭﹐自看那棋。寶玉自覺造次﹐連忙陪笑道:「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。頭一件﹐心是靜的。靜則靈﹐靈則慧… …」寶玉尚未說完﹐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﹐看了寶玉一眼﹐復又低下頭去﹐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。… …妙玉歸去… …掩了庵門﹐坐了一回… …吃了晚飯﹐點上香﹐拜了菩薩… …跏趺坐下﹐斷除妄想﹐趨向真如。坐到三更以後… …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。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﹐不覺一陣心跳耳熱… …聽了寶玉的話「今日何緣下凡一走」﹐忽然把臉一紅﹐既又更見紅暈起來。心有所思﹐必形之於臉色﹐妙玉凡心動了。晚間聽到貓兒叫春﹐又想起日間寶玉之言﹐不覺心跳耳熱。
  妙玉春心動了﹐終至走火入魔。年方少艾﹐凡心未斷﹐那能出家為尼。所以惜春才說:「玉雖然潔淨﹐畢竟塵緣未斷。」佛徒每日唸經拜佛至少三次。我幼時﹐每年夏天均隨父母往福州鼓山避暑﹐山有廟﹐廟內有一所大殿﹐該廟和尚有數百名之多﹐或云一千餘名。每晚全體和尚必在大殿內作夜課﹐唸經時﹐時而跪拜﹐時而起立﹐這不是運動其身體﹐而是勞苦其筋骨。經念完了﹐最後一出是我們小孩最愛看的﹐吾鄉謂之「唱花」﹐實即小說中所謂「羅漢陣」。「羅漢陣」最多只用一百零八人﹐所以要分為若干組。和尚走動不已﹐其陣變化多端﹐或如蓮花一開一闔﹐開則個個離開﹐闔又彼此密集。或如常山蛇﹐頭動則尾應﹐尾動則頭應。如斯「唱花」﹐至短約有半小時﹐才見停止。而鐘聲一鳴﹐和尚各回房裡睡眠。「唱花」蓋欲消耗和尚的體力﹐使和尚上床之後﹐不會胡思亂想。妙玉塵心未泯﹐又聽到貓兒叫春﹐再憶起寶玉所說「下凡一走」之語﹐何能不因動心而生情﹐更因生情而動心﹐心既動了﹐自會走火入魔。前此作模作樣﹐不過假惺惺而已。
  《紅樓夢》「滿紙荒唐言﹐一把辛酸淚。都雲作者癡﹐誰解其中味」。薩孟武先生以研究社會文化的角度來解讀《紅樓夢》﹐引領讀者深入賈府的家庭生活﹐重新認識中國傳統家庭﹐剖示傳統社會的文化與倫理格局﹐演繹社會風氣的流轉﹐見解精微﹐啟人心智﹐是一部別開生面、言近旨遠的大家小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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