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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iunn36 發表於 2017-5-7 18:53

權臣脫脫的貶死

  伯顏落台,元順帝大喜過望,終於趕跑了這位讓他日夜芒刺在背的活曹操。其實,元順帝早期,是個很聰穎的親王。他不僅冰雪聰明,也能虛心納諫。入宮初受佛戒時,元順帝看見佛前有血乎乎的東西作供品,便問左右那是什麼東西,宦者回答說是羊心。順帝好奇,又問:「聽說供佛有時用人的心肝,是真的嗎?」左右不敢答,回稟說這事要問帝師。於是,元帝請來大喇嘛,問供佛是否曾經用過人的心肝。大喇嘛回答:「確實有。只要有人生歹心害人,事發後,當剖其腹取心肝作佛供。」順帝沉思,忽然發問:「這隻羊也曾害人嗎,幹嘛把它的心掏出來作佛供?」帝師啞口無言。當然,青少年時期的元順帝,已經顯現出超常的藝術天賦和工藝才能。觀前朝及古代名畫,元順帝非常喜歡宋徽宗的書畫作品。為此,身為侍講的翰林學士庫庫諫道:「宋徽宗萬事皆能,惟一事不能。」「何事?」元順帝問。「獨不能為帝王。其身辱國破,皆由不諳為君之道所致。為帝王者,為君之道最貴,其它乃小技也。」當時的元順帝虛心聽受,「察其真誠,虛已聽受」,並賜庫庫衣錢以賞其進忠之言。此外,從順帝改元統年號為至元(後又改為至正)的舉動來看,他很想傚法元世祖忽必烈有一番作為。可惜的是,諫臣庫庫在伯顏被貶後不久即病死,時年才五十一,沒能抓住元順帝親政的機會幫助這位皇帝施展抱負,有所匡正。
  伯顏敗後,順帝馬上任命脫脫之父馬札兒台為中書右丞相,以脫脫為知樞密院事,並統領各部禁衛軍。馬札兒台和他親哥伯顏一樣,是個財迷。堂堂宰相,竟然派手下在通州開酒館賺錢,又讓人販長蘆淮鹽贏利。脫脫見親爹如此,心中很是憂慮,於是密召馬札兒台平素言聽計從的一個高參名叫佛喜的,說:「我父對您言聽計從,不如勸說他老人家,解職閒居,享享清福。否則,別人會議論他逐兄而佔其相位,傳出去太不好聽。」
  這老頭兒倒是聽勸,稱疾辭相,「詔以太師就第」。於是,元廷任命脫脫為中書右丞相、錄軍國重事。由此,脫脫放開手腳大幹,盡變伯顏舊政,使時政煥然一新。脫脫「更化」,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:
  第一,當然是政治平反。平反剡王冤案,召還宣讓王、威順王二王,復其王爵。
  第二,恢復科舉取士制度,復行太廟四時祭禮。科舉的恢復與脫脫教師吳直方大有關聯,這位老儒很有心計,他對脫脫說:「科舉之行,不一定非要增加國家官俸的支出。有此制度,家家讀書,人人思舉,人讀書則不敢做壞事,以君臣孝道為綱,如此,於治道大有裨益。」所以,科舉之興,既籠絡了漢族士人,又沖淡了民族隔閡,還能消解民間造反之心,可謂一舉三得。
  第三,譯唐朝《貞觀政要》等書頒行天下,並修遼、金、宋國史。後世總以為這三史是脫脫主持,其實不然。聖正四年,漢族官員歐陽元、揭傒斯等人基本把三朝歷史修撰完畢,上呈脫脫。脫脫不納,搖頭說:「此秀才事,我不知。」眾人不知就里。其中有聰明人,提醒道:「丞相喜名,現在史成,每卷都列明修撰人名,獨不見脫脫丞相之名,他心里肯定不高興。前代史書,雖是多名史官同修,但總裁之名獨歸一人,如歐陽修的《唐書》,司馬光的《資治通鑒》,等等。三史之成,實賴丞相脫脫大力扶助,如果我們把丞相列為總裁官,最終依賴他進呈御覽,以此為一代盛典,豈不美哉!」
  如此一辦,脫脫大喜。其實,遼、金、宋三史之成,體例確實出自脫脫獨斷。修史之前,諸儒議論紛紛,有的想以宋朝為正統,以遼、金為附史;有的認為當以宋朝為南朝,以遼、金為北朝。結果,脫脫拍板:「三國各與正統,各系其年號」,所以才有現在的《遼史》、《金史》、《宋史》。但「君子終以為非也」。滿清雖也出身「夷狄」,又與女真為一系,乾隆帝時仍下詔以宋為正統。無論如何,三史告成,並舉行了授受儀式。「儀部鼓吹導從,前後輝光,自史館進至宣文閣,(順)帝具禮服接之,觀者以為近代無之。」
  第四,開宣文閣,選儒臣入講經筵。伯顏掌權時,把元文宗時代的奎章閣制度破壞殆盡。脫脫入相後,改奎章閣為宣文閣,大集儒士,尊儒崇孔,重修文治。
  由於上述種種措施的出台,元順帝、脫脫君臣協睦,元朝政治一度顯得非常清明。這一段時間,自至元六月到至元四年五月,大概有四年之久,即脫脫首度出相階段。
  而後,五年時間內,元廷進入阿魯圖、別兒怯不花、朵兒只當權時期。阿魯圖人品不錯,但很快被別兒怯不花擠兌走。這位別兒怯不花任相後,由於很早前他與脫脫之父馬札兒台有舊怨,便向順帝重提伯顏兄弟擅權的舊事,使得順帝發怒,一紙詔書把老頭子貶往甘肅安置。脫脫為人孝順,力請俱行,「在道則閱騎乘廬帳,食則視其品之精粗」。呵護備至。畢竟甘肅不比大都,又遠道辛苦,沒過多久馬札兒台就病死,後被追封為德王。由此事也可見出,脫脫前期並無權臣姿態,雖有清除伯顏的大功,他該放權時放權,其父遭貶也無怨言和不當舉動,君臣之義,未嘗虧欠。
  繼別兒怯不花之後,朵兒只為相,他提拔漢人賀惟一為左丞相。這位賀惟一被元順帝賜以蒙古名字,即「蒙古太平」,以「蒙古」為姓,可見順帝當時對他的尊寵。脫脫二次當權,是至元九年夏到至元十四年底的這一段時間。這幾年中,黃河天災導致「賈魯治河」,財政危機引致「變更鈔法」,天災人禍,終於使元朝走上不歸之路。
  脫脫第一次辭相,除身體原因外,也有迷信的原因,「術者言年月不利」,所以,他連上十七道辭職書,方得順帝允准,下詔封其為鄭王,並賜金銀巨萬。而後,別兒怯不花為相,日進讒言,元順帝把脫脫之父馬札兒台外貶,其實也是憶念伯顏跋扈的「舊惡」,恨和尚憎及袈裟,自然慢慢疏遠了脫脫。
  但是,脫脫辭相後的幾年中,元朝國內叛亂四起,災害不斷,元順帝等人不得不想起脫脫的「好處」。此外脫脫自己去甘肅侍候老父,其子加剌張卻留在宮中給太子愛猷識理達臘作伴(順帝正宮皇后生有一子名「真金」,兩歲就病死。迷信的元帝室,竟然取與忽必烈太子相同的名字,可見其壽不永)。這兩個孩子同歲,自幼長在一起,脫脫之妻又哺乳過太子,自然關係親密。兩個孩子在皇宮中一起玩,太子讓加剌張和自己一同嘴呼老鴉叫聲,張臂作翅膀狀,圍著大殿奔跑。玩得高興,太子又讓加剌張嘴學老鴉叫,自己要背著他繞殿奔跑。加剌張年紀雖小,很懂禮數,跪倒說:「我加剌張,不過是奴才身份;太子您是使長,我不敢讓您背著我。」皇太子也是孩童心性,見對方掃自己興頭,掄拳就猛砸加剌張腦袋,砸得小孩子嚎啕大哭。元順帝正在殿內,問左右情由。宦官們便把實情相告。元順帝連連點頭,大喜道:「這孩子真明事理!」皇后奇氏與脫脫老婆關係不錯,趁機也說:「脫脫好人,不應久讓他在外。」順帝點頭。
  不久,奸臣哈麻也遊說元順帝讓脫脫再入京為相。順帝很奇怪,問:「脫脫昔日當丞相時,曾抓住你錯處,打你一百零七杖,怎麼你也替他說好話。」哈麻丑表功,說:「脫脫罰我,確實我有過錯;如果為臣因此仇視他,就不應該了。脫脫,人還是好人。」君臣對話間,皇后奇氏正在簾後偷聽,她是哈麻真正的「幕後」指使。見順帝若有所思,奇氏便派人把脫脫從甘州召回。
  哈麻在脫脫初次為相時,與脫脫之弟、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關係很鐵,「日至其門」。所以,別兒怯不花當丞相時,屢屢中傷脫脫父子兄弟,「哈麻每於(順)帝前力營護之,以故得免。」彼時,如果哈麻落井下石,估計脫脫當時就可能不保性命。此外,中書左丞相太平(賀惟一)也是脫脫得還大都的進言人之一。但脫脫對此並不知情。日後,脫脫手下一個小人汝中柏嫉恨太平,唆使脫脫在朝中盡逐太平薦引之人,還差點殺掉太平。幸虧脫脫之母解勸,太平在當時才得以不死。
  脫脫回京後,並未立即入見順帝,因為無詔旨召見他。一天乘元順帝高興,皇后奇氏忽喚與皇太子玩耍的脫脫兒加喇張,問:「想你爹脫脫嗎?」小孩子立即跪倒,說:「我很想爹爹。」順帝感動,問左右:「脫脫現在何處,可讓他回京。」奇後忙說:「脫脫已在城中,很想見皇帝您。」順帝即刻派人召脫脫入宮。
  青年順帝已懂得玩弄政治手腕,他在棕毛殿端坐,見脫脫入殿跪拜,劈頭就問:「我讓你在甘州侍父,是誰召你來京?」這一問,順帝身邊的奇氏皇后嚇得花容失色。脫脫很鎮靜,回答說:「陛下命我侍親,現服喪已滿,故回京見至尊。」順帝念憶舊情,也不再裝,忙起身降階,與脫脫相抱而泣。轉天,元廷下詔,再拜脫脫為相。
  至正十年(1350),戶部尚書薛世南、武子春揣摩脫脫心意,知道他再入相後想大有興作,便勸他只有大行更張,才能「垂名竹帛於無窮也」。他們兩人首先勸脫脫進行鈔法「改革」。改革手段很拙劣,即印製新的中統交鈔,以中統交鈔壹貫文省權銅錢一千文,准至元寶鈔二貫。說是新鈔,實際是用先前的中統交鈔加蓋「至正交鈔」幾個字而已,故而又稱「至正中統交鈔」。同時,又鑄銅錢,準備以紙幣為母,銅錢為子。元代初期的中統鈔,以絲為本;中統元寶鈔以及後來的至元鈔、至大鈔皆以銀為本,而現在的新鈔本末倒鈔,目的只有一個,多印交鈔,用紙錢掠奪民間財富。漢臣呂思誠等人馬上提出異議,認為新鈔法一行,民間定會把銅錢藏起而棄用紙幣。順帝、脫脫皆不大懂經濟,不聽勸阻,下詔大量印鈔,最終導致通貨膨脹,物價騰飛,新鈔變成廢紙一樣。如此一來,元朝國內的經濟凋敝,先前那鈔票通行無阻的神話終於破滅。
  自1342年以來,黃河流域災禍頻頻,多次氾濫,睢陽、歸德一帶數為澤國。同時,河北、山西等地又發生幾十年不遇的大旱,出現重大饑荒,已有人相食景象出現。1243、1245、1246、1248數年,黃河在曹州、濟陰、汴梁等地數次決口,漂毀民房,死人無數。脫脫復相後,以工部郎中賈魯為治水總管,大舉治河。賈魯有兩策,一策是修築黃河北堤,一策是挽河東行,疏塞並行。前策容易,後策不僅實施艱難,且耗費人力物力巨大。脫脫是幹大事的人,最後拍板,決定採納後策。當然,脫脫和賈魯的出發點是一致的:根治黃河,不僅疏災,還能制止「盜賊滋蔓」。但對此議,元朝內部反對聲浪甚高,首先,反對者認為工程量巨大,施行不易;其次,一二十萬人聚在一起開工,加之黃河各個工地連年饑饉,萬一有人鬧事,一呼萬應,百姓如果藉機造反,那可比河患要大上一萬倍。
  脫脫「大政治家」氣魄,當然不聽,堅持「役不大興,害不能已」,要干就一勞永逸。甭說,賈魯治河效果真不錯。至正十一年陰曆四月開工,七月鑿疏工程完畢,八月底放水,九月通船並堵塞掘口,到十一月全部工程完工,總共用了不到二百天時間,使得黃河南河一線日後二十多年沒有發生大的水災(歸惠於明朝了)。
  治河過程中,雖然並無出現大規模暴動,但韓山童、劉福通那「一隻眼」的石人,正是埋在黃河工地,日後燎原之火,正是閃自這一點「星星」火焰。於元朝而言,治小害大,得不償失。當時就有人做詩曰:「丞相造假鈔,舍人做強盜。賈魯要開河,攪得天下鬧。」
  元朝大廈之傾,開河造鈔,由漸而蔓,終於傾塌。至正十一年(1251)陰曆四年二十二日黃河治理工程正式開工前,河北欒城人韓山童已經與劉福通等人事先雕刻石人一具,背鐫「莫道石人一石眼,此物一出天下反」,埋在河工必經的黃陵崗上。結果,當月月底,工人們已經把這獨眼石人挖出,消息傳出,遠近震駭,人心思亂。五月份,韓、劉二人聚眾三千多在穎州起義,宣佈韓山童為宋徽宗八世孫,打著興宋滅元的旗號舉事。元政府知道消息,地方迅速出兵,韓山童命不好,混亂中被元軍抓獲,在鬧市中凌遲,但其妻楊氏與其子韓林兒逃出。
  劉福通善戰,殺出血路後,攻佔了穎州城。由於這只軍隊的信眾多是白蓮教徒,天天燒香拜佛,時人稱為「香軍」。他們另一個特色是頭裹紅巾做標識,所以又被稱作「紅軍」。韓、劉二人剛剛起事時力量並不大,但示範效應極大。暴動如同傳染病一樣,越傳越快,越傳越遠,蘄州有徐壽輝、彭瑩玉,徐州有李二,鄧州有王權,襄陽有孟海馬,濠州有土豪郭子興等等,烽煙四起,天下大亂。「民久不見兵革,一時見亂殺,皆束手聽命。」
  亂聞上報,中書省官吏抱大疊檔案題為「謀反事」想上呈元順帝,丞相脫脫仔細閱觀,為轉移視線和減輕自己的責任,他用筆改「謀反事」為「河南漢人謀反事」,如此,大興族群打擊,隱藏起義規模,引起更大的矛盾,「識者知元朝不能有天下矣」。元廷得知劉福通在穎州興兵,也很重視此事,馬上派出樞密院同知(國防部副部長)赫廝禿率六千「阿速軍」為主力,調集各路漢軍,與河南行省漢人一位姓徐的左丞一起,集兵數萬往討「紅軍」。
  所謂「阿速軍」,乃「綠睛回回也」,是西域種人高馬大的勇悍職業軍人,「素號勇悍,善騎射」。但是,這一行官軍一路剽掠百姓,幾位主將天天酒色成性,根本沒有打仗的心理準備。所以,到達穎州後,赫廝禿遠遠望見「紅軍」的戰陣,立刻嚇得肝膽俱破,揚鞭大叫:「阿卜!阿卜!」意即蒙古語「快跑!」其手下阿速軍和各部漢軍此時特別聽命令,轉身狂逃,一路上自己人和自己人馬踏人撞,傷亡不少,淮人傳以為笑。
  其後不久,赫廝禿因驚嚇過度及逃跑過度,得急性肺炎病死,漢軍將領徐中丞被元廷誅殺,而那數千名綠眼珠的「阿速軍」,水土不服,病死大半有餘。這些純種的西亞重騎兵,只是看著唬人的「道具」軍隊,禁看不禁用,完全是繡花枕頭一大堆。為撲滅「紅軍」,脫脫派其弟時任御史大夫的也先帖木兒「知樞密院使」,帶著幾個宗王以及禁衛精兵十多萬殺往河南。同時,元廷又以鞏不班代替死掉的赫廝禿為大將,這拔元軍仗打得不錯,攻上蔡,陷汝寧,殺掉不少義軍。得意忘形之際,元軍大飲勝利美酒,一夕醉倒營中。半夜,殘餘的義軍偷營,元軍慌忙抵拒,卻一直不見主將身影,轉天一大早,元兵檢視昨夜惡鬥中雙方死掉的兵將,赫然發現主將鞏不班渾身滿是血洞的屍體,一手還緊握酒瓶。心慌之際,這部元軍撒丫子後撤數百里,屯軍項城。此時,元廷下詔,以也先帖木兒任總兵官,掌管各道軍兵,「凡精兵三十餘萬,金銀物帛車數千輛,河南北供億萬計,前後兵出之盛,無如此者。」這位脫脫弟弟根本不知兵,行至沙河後,他按兵不動,天天求神問卜,沒有一天發動過真正的進攻。結果,一個多月後,軍營「夜驚」,即不知就里的半夜「炸營」。如果主將有智有威,只要稟燈開帳,殺幾個人即可平定。但也先帖木兒庸才,以為是軍變,自己撒丫子就跑,結果「盡棄軍資、器械,糧運車輛山積」,元兵全部跑散,最後僅能收散卒一萬餘人。一行人逃至汴城下,守城元將氣惱,也不讓也先帖木兒進城。結果,他悄悄溜回大都,轉天「仍為御史大夫」。正是有哥哥撐腰,朝臣中也無人敢彈劾他。
  脫脫不責怪弟弟無能,反而深防漢人,只要是商議軍國大事,他嚴命杜絕漢人官僚參加,並上奏順帝:「方今河南漢人反,宣榜示天下,令一概剿捕。諸蒙古色目(人),因遷謫在外者,皆召還京師」,也就是說,脫脫把「階級矛盾」上升為「民族矛盾」,擴大打擊面,準備又像元初那樣借助蒙古、色目人打壓漢人。榜告一出,「河北之民亦有變而從紅軍者矣!」
  亂起中原,脫脫身為宰輔,內心很是惶恐,不敢如實向順帝報告。順帝身邊的紅人哈麻當時與脫脫兄弟關係不錯,也常常為其開脫責任。但是,亂子越鬧越大,居於深宮的順帝終於得知情實,立刻招脫脫入宮責問:「汝曾言天下太平無事,如今紅軍半邊天下都是,丞相你有何策平滅之!」聽皇帝如此訊責,脫脫「汗流浹背」。
  為顯示自己勇於承擔責任,脫脫自請率軍首攻徐州。佔領徐州的李二是蕭縣人,因曾以家中所貯芝麻賑濟災民,綽號「芝麻李」。李二占徐州是個「傳奇」,他在城外率七人裝扮成挑河工夫,城內只有四人做內應,一夕突然發難,奪守門卒兵器,十幾個人高呼叫殺,竟然一舉拿下徐州城。轉天,他們樹旗募兵,幾天內就有十多萬災民、河夫投奔,一下子佔據了徐州及附近數個縣城。由於徐州控扼黃河與運河相交的要衝,脫脫只能把這里當成首先「開刀」的地方。
  脫脫領軍,治河的賈魯也隨他而行。但是,脫脫所領大都的蒙古「官軍」,體虛膽怯,不堪一擊。倒是身為淮東元帥的漢人逮善出主意,招募身體壯健的場下鹽丁為軍,這些人能戰善鬥,加上淮東土豪王宣又招募了不少身板結實的流民,組成一支三萬多人的軍隊,皆身著黃衣黃幅,號稱「黃軍」,直殺徐州城。
  「芝麻李」及其部下雖勇悍,畢竟很少實戰,苦戰不支,徐州被元軍攻克。脫脫怒城中人抵抗,下令屠城。此舉甚失民心,身為朝廷正規軍,攻取一地後竟然盡殺當地人民,良莠不分,可謂是脫脫政治生涯中最大的污點。勝訊傳至大都,順帝遣大臣馬上往軍中宣詔命脫脫為「太師」,驅使他還朝輔政,廣賜金寶。皇太子本人還在私宅宴請脫脫。
  徐州城破,「芝麻李」逃脫,脫脫謊稱首惡已死,隨筆削下一個腦袋號稱是罪魁的「首級」。一個月過後,「芝麻李」真身才被擒獲,送往京師。脫脫得知,半路命人把這真禍首殺掉,以遮己羞。脫脫回朝,賈魯以中書左丞的身份仍舊帶兵圍攻濠州的郭子興。城堅磚厚,元軍數攻不下,未幾,治河大能人賈魯身染疾疫,竟然病死於軍中。雖如此,元軍連續派軍隊鎮守,南方「紅巾軍」損失慘重,各地首領又皆心懷鬼胎,不能團結,被接連各個擊破,彭瑩玉、項普等人相繼被殺,「天完」政權真的一下子就玩完了。(「天完」是「大元」二字上面分別加「一」和「寶蓋」,即壓倒「大元」之意)。
  天下之亂稍定,脫脫不思如何剿盡殘敵,反而在京畿大行屯田,自己還領大司農事,「西至西山,東至遷民鎮,南至保定、河間,北至檀、順州,皆引水利,立法佃種」,這些小惠小利,大亂之下,幾乎是讓人感覺可笑了。脫脫是個強人,可是他不會施展強人政治。為了避免權力下放到地方,無論是行軍打仗還是治河種糧,他似乎都想親力親為。這難免可笑。
  而且看似平靜的大都宮城,正湧動著不可告人的逆動之流。即將上演陰謀劇的主策劃,乃是順帝寵臣哈麻。哈麻乃康里人,其母是順帝弟弟元寧宗的乳母,憑這層關係,哈麻與其弟雪雪二人一直在禁衛軍中做中級軍官。順帝在位後,喜歡哈麻的口才與善解人意,「深眷寵之」,日與哈麻在殿中玩雙陸遊戲,一日不見,恍有所失。一次,哈麻穿一件新衣陪順帝下棋,順帝開玩笑,隨口把茶水噴在哈麻新衣服上,小伙兒大怒,厲聲說:「天子就幹這種事嗎!」如此,「帝一笑而已。其(哈麻)被愛幸,無與為比」。順帝與脫脫關係好,乃是君臣互敬互重的關係;順帝與哈麻,乃是老友鬼鬼、輕鬆無間的親狎關係。「由是哈麻聲勢日盛,自藩王戚里,皆遺賂之。」別兒怯不花為相時,進讒言把脫脫父親馬札兒台貶於甘肅,多次誣害脫脫兄弟,全賴哈麻從中回護,出力甚多。所以,脫脫復相後,為哈麻專門在中書設一個「右丞」的官職,以報答他先前救護之功。
  但是,脫脫當時非常信重其手下汝中柏,把他從左司郎中超擢入中書,參議中書省事。官員們知道汝寧柏是脫脫親信,「平章以下見其(汝中柏)議事莫敢異同」,唯唯諾諾。哈麻與脫脫有舊,又是順帝寵臣,自然不拿汝中柏當回事,多次因事與這人在省中爭論。小人心窄,汝中柏便日夜在脫脫面前說哈麻的壞話。脫脫憤怒,藉故把哈麻從中書省弄出去,給他個「宣政院使」虛官,又位列第三,由此,哈麻開始深恨脫脫,二人由恩變怨。
  汝中柏不稱意,怕哈麻日後為後患,力主脫脫找碴殺掉哈麻。脫脫意不決,與弟弟也先帖木兒商議。此公本無遠謀,性格軟弱,又認定先前哈麻救過自己一家,堅執不可。哈麻知道脫脫有意要除掉自己,先下手為強,在皇后奇氏和皇太子面前說脫脫壞話,表示脫脫對冊立皇太子的儀式久拖不決,時有異議。婦人耳朵淺,果然相信哈麻之言,便與皇太子一起多次在順帝前大講脫脫的「不是」。確實,奇氏皇后所生子長大,順帝一直想即刻立其為皇太子。但考慮到順帝的正後以後還有可能生孩子,所以脫脫曾講過這樣的話:「中宮(正宮皇后)有子,將置之何所?」從實際上說,脫脫完全出於公心。經哈麻渲染,奇氏與皇太子母子不得不惱怒。
  至正十四年(1354),鹽販子張士誠在高郵建立「大周」,自稱誠王。元廷多次派軍征剿均失敗。由於高郵處於戰略和運輸要地,斷隔南北,元廷不得不再派脫脫「總制諸王諸省軍討之」。此次行軍,元順帝下詔:黜陟予奪一切庶政,悉聽(脫脫)便宜行事,「西域、西番皆發兵來助。旌旗累千里,金鼓震野」,元朝大軍號稱百萬,浩浩蕩蕩,直撲高郵。年底,元軍數戰,每戰皆捷,把高郵圍成鐵桶一樣,一隻蒼蠅飛出也難。被圍數月的張士誠與部下堅持不住,商議著怎樣出降才能活命。正因為自忖「罪過」太大,張士誠等人遲遲不敢開城投降。
  正在這節骨眼上,元廷的皇帝詔使策馬趕到脫脫軍營。由此不僅脫脫的命運、張士誠的命運,包括整個大元朝的命運,均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道詔書改變了。脫脫出大都後,其弟也先帖木兒因病在家休養沒能上班。哈麻指使御史數人上章彈劾脫脫:「出師三月,略無寸功,傾國家之財為己用,半朝廷之官以自隨。其弟也先帖木兒,庸才鄙器,玷污清台,綱紀之政不修,貪淫之心益著。」彈章上達順帝。這一次,哈麻、奇氏以及皇太子皆落井下石,隨聲附和。耳軟而又忙於宮中淫樂的順帝大怒,馬上派中使前往陣前卸脫脫軍職。
  元軍聞有御詔來卸軍,不少人嚎啕大哭。脫脫的漢人參謀龔伯遂勸說:「丞相出發時,皇帝對您說日後行旨只行密旨。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,現在又無皇帝密旨,丞相可堅持不開詔,先攻下高郵,到時候讒言不攻自破,您可到京都親自向皇帝辯明。」
  脫脫搖頭,「不行。聖上有詔,我不能拒詔。寧死,我不能廢君臣之義。」
  御使傳詔,削脫脫官爵,安置淮南路;削其弟也先帖木兒官爵,安置寧夏路。屬下軍隊,聽從與詔使同來的雪雪(哈麻之弟)與月闊察兒節制。聽詔畢,脫脫頓首深謝:「臣至愚,荷天子寵渥,委以軍國重事,早晚戰兢,懼不能勝。一旦釋此重負,聖上深恩,銘感於心。」同時,他又送名馬三千匹及精甲一大批給諸將作留念,囑咐他們聽從雪雪等人指揮。
  客省副使哈剌答痛惜功敗垂成,哭道:「丞相一去,我輩必死他人之手,不如今日死於丞相面前。」言畢,拔刀自刎而死。這位爺剛烈,其餘各級將領都不敢動。
  哈麻在詔使到來之前,已經派人到軍中散佈消息,敢有不奉詔者,立即族誅他們在大都的家屬。所以大軍百萬,一時四散。高郵城里的張士誠如做夢一般,早晨一望,城外已經無任何元兵。元軍各級將領各回各部,士卒多無所從,「其散而無所附者,多從紅軍」,所以,元朝高郵散軍,不僅未能攻克戰略要地,功敗垂成,又為「賊軍」增添的生力軍。
  脫脫到淮南不久又有詔旨移他往亦集乃路。未幾又有聖旨把他流往雲南。脫脫的弟弟以及兩個兒子,也皆流往惡遠之地,家產全部沒收。行至大理騰部時,知府高惠是高麗人,拜見這位故相,想把女兒嫁給他,並明白表示這里天高皇帝遠,只要給自己做女婿,保證脫脫性命無憂。脫脫推辭:「我乃罪人,安敢在流放地娶妻納妾!」高惠惱怒。不久,又有詔使來,高惠首率鐵甲軍來包圍脫脫住處。此次來人,乃哈麻所遣,攜毒酒而來。跪聽聖旨後,脫脫謝恩,不喝也要喝,只能仰頭盡飲,死年四十二。
  《元史》作者一般就事論史,不與人作贊語,對脫脫的人品,他們也不得不欽服之餘誇上好幾句:「脫脫儀狀雄偉,頎然出於千百人中,而器宏識遠,莫測其蘊。功施社稷而不伐,位極人臣而不驕,輕貨財,遠聲色,好賢禮士,皆出於天性。至於事君之際,始終不失臣節,雖古之有道大臣,何以過之。惟其惑於群小(汝寧柏等人),急復私仇,君子譏焉。」
  脫脫死後,本來一蹶不振的農民軍又風生水起。劉福通擁韓林兒為帝,建「大宋」;「天完」軍死灰復燃,攻佔湖南諸路;郭子興部將攻佔戰略要地滁州,自成一軍;張士誠的「大周」軍奪取蘇松地區;海上剽掠的方國珍部佔據海道,阻遏元朝糧運... ...直到至正二十二年,在漢臣張沖等人的建議下,元廷才下詔為脫脫平反。至正二十六年,又有大臣上言脫脫功高蓋世,應封一字王爵以及加以追諡。結果,諸事未行,元朝不久就滅亡了。
  脫脫把伯父伯顏趕下台,可以視為新一代蒙古貴族對上輩僵化思想的理性反叛。可悲的是,他並未能真正適應漢族文化,所有先前的努力,最後又被他本人否定。他的悲劇,不僅是時代的悲劇,也是一個不能適應潮流和時代的民族的悲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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